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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珠结(25) ...

  •   第二日是休沐,郦神爱身怀一封冰梅纹帖,早早便来执中轩前等候。那是她昨夜亲笔端写的上书,用词虽略粗疏,笔意也一般,可胜在用纸风雅,纸面上砑着细碎的银缕,她深色的墨字留在上面,清晰的像是天幕上飞过的雁行。
      此时已是胜暑天气,行宫中浓荫层叠,既遮蔽了烈日,亦阻挡了轻风,唯有了了蝉声越过厅堂树木,连绵不绝的传入人耳。此中情状,唯一个“闷”字能表。早起泼过的地面已经干透了,内侍们复又汲了清水,方预备泼洒在殿前砖地上,便发觉了桐树下持拂静候的女道者,待皇帝跟前的任庭义匆匆赶了来,郦神爱的里外衣衫已近乎湿透。
      “小臣有错,未能及时迎候阿师。”任庭义拱手拜道。他不过二十余岁,已着了朱袍,跻身内常侍之列,其假父任为居内侍省大长秋,是自小与皇帝一同长大的大伴。郦神爱还记得他两父子,任庭义是她幼时的玩伴,任为也时常驮她在肩头游戏,她不由微笑道:“是我不请自来,劳烦任哥哥。”
      任庭义抬起脸来,端正是一表人材,眉目疏淡,显得冷情冷面,那一点笑意是藏在瞳孔和唇边轻纹里的,郦神爱见之亲切,自家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她自昨夜拿到口供便一直惴惴,想到今日要前来面圣,手中那支笔便什么也写不出来,如此辗转迟延至深夜,才勉强凑成一章。遥想数月前,她初初下山还都时,是何等的不知天高水深,伤人便伤人,入宫便入宫,做女道士便做女道士,心中虽然提防,却仍有一腔孤勇,那是她自己的少年意气,可如今在宫中不过几个月,好像都消磨光了似的,只隐隐的觉得疲惫。与皇帝的关系亦是如此,当时的矫饰是真实的,可孺慕也是真实的,如今这喜相逢的热气消散了,该怎么面对皇帝呢?
      任庭义带她步入执中轩时,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此地并不十分广大,却胜在爽朗,北面一路板壁皆镶琉璃,映入天光澄澈,南面窗扇半开,窗下一方净池,水生风香。皇帝似乎将此地当作了赏鉴书画的专处,自己却并无动笔之意,案上文房等物皆是全新,香墨未研玉纸未开,唯独秘府中所藏书画零落一地,皇帝竟待之若寻常俗物。而那幅传说中的异域女神图便悬在壁龛正中,为皇帝不信教故,画前并未布设瓜果供养,仅有两支蜜炬长明,龛下便坐着皇帝。他穿着一袭半旧黄袍,背影冲着郦神爱,随意地盘膝坐在一只蒲团上。
      那幅女神图像约有寻常女子等身长短,果真十分璀璨。她深青的肤色至浓若黑,在日影里却闪着极为细腻的金光,那一粒一粒黄粟大小的碎宝米珠构成了她苍白的长发,手中滴血的魔头,倚仗的三叉长戟和背后圆满的佛光。晃眼看去,仿佛女神正缓缓步下白狮,踏着山石走到信徒面前来。
      可皇帝鉴画却并未入神,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郦神爱的到来,回身招手道:“幼娘来了,来我身边坐。”又亲手拖来一个蒲垫,轻轻拍向她示意。
      郦神爱险些被他吓了一跳,那一瞬间竟不知道是该福身还是打躬,皇帝一见便笑了,摇头道:“不必如此,过来坐罢。”
      “我记得从前皇后殿下总说,这赭黄袍子不起气色,让耶耶少穿呢。”她定了定神,笑着走到皇帝身边,坐下时轻如烟雾,没有丝毫声响。
      皇帝低头一看,恍然道:“噢……这几日不知在想什么,由着他们为我着衣。
      郦神爱此时此地敢提起皇后,郦昶便也坦然的道出数日来的隐忧。这种小而重的事情上,总是能看出这对叔侄之间的血脉牵连。她不觉一笑,从袖中抽出那封书帖,以拂尘牙柄抵在地上,推向皇帝身侧。“儿今日便是来为耶耶解忧的。”郦神爱道。
      皇帝接在掌中,随手便卷成了轴,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膝头轻敲,看来并不急于一解心头之惑。伴着这轻微的敲击声,轩中又复归寂静,皇帝既不教她走,却也无话吩咐,郦神爱忍不住向前探看,原来皇帝不知何时停了手,两手握着那轻飘飘的几页纸,目光茫茫然的落在佛龛画像下的虚空里,仿佛那里另有一个世界,正演绎她所看不到的微尘悲欢。以郦神爱的城府,此情此景实在不能揣摩,她只觉得又难堪又难熬,像被钉在那只蒲团上。
      旁侧的条几上有一朵莲花水漏,她偏头瞧了好几次,那水不知道滴了几百几千下,人间却仿佛没有变化。郦神爱想起离开弥罗宫下山至今毫无寸进的内功,随意结了个手印捧在胸前,方要提气,任为忽然在门外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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