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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英风(43) ...

  •   缇骑既出,自雨亭中再无风波。
      唯独那个一直缩在角落,看着无甚胆色却也不曾逃走的起居舍人,在皇帝点首召高束入内时突然起身抗辩。
      “圣人,琰王世子是外藩贵爵,一朝横死宫中,应召刑部、宪台与大理三司协查会审,岂可专任一介阉宦缇骑?”那舍人,似乎是叫黄叔也的,弃了手中文书,又整整衣冠,于亭中深揖下去,“望圣人纳谏!”
      自雨亭外,高束听见动静,身形微动,终究隐忍未发。
      皇帝不耐烦至极,却也只是偏了偏身子,不肯理睬那黄叔也,任庭义度其意思,温声道:“黄舍人谬矣。禁内重地,贵主还在这里,岂容那些——”
      见他开口,黄叔也登时来了精神,一梗脖子,便欲再言,郦神爱见皇帝面色已然铁青,心道不妙,琰王却突然借着一位千牛备身的手,吃力地占了起来。
      “孤久在外藩,不知朝事,敢问这位舍人,若此事落在三司手中,可是要开了棺验我儿的尸、尸身?”说到最末一字,这位孱弱文秀的大王已是泪语凝噎。
      黄叔也眉头微蹙,正色道:“大王,下官亦赞同二郎君的意思,世子必然不是自尽,真相面前,体面虽重亦不足重,难道大王就不想为世子讨还一个公道么?”
      郦神爱死死咬住嘴唇,险些没笑出来,这世上竟有如此不合时宜之人,怎么今日轮值的偏偏是他?
      “缇骑的人都有些手段,”皇帝只当那黄叔也已是垅中死人了,只柔声安抚琰王,“且看看他们都发现了什么。”说罢以目示意任庭义,后者连击三掌,将高束从亭外唤了进来。
      郦神爱久不入京,如今回来,便常有耳目一新之感,可唯独高束却还是从前那般,畸形又怪异。他本是无限趋近于少年的身形,在这春日里本应如那雨后笋子般生长起来,可如今春笋都老了,他却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模样,或许再也不会长大了罢。
      “臣有罪。”高束入内,二话不说先俯身请罪,“臣到时世子身体还柔软,本该及时为世子小敛的,可仓促间寻不到合适的衣裳,只得取了大家一套新制的中衣为世子更换,请大家恕臣僭越。”
      黄叔也眉头一扬,踏前一步又要出言,此时便连郦神爱也不耐烦了起来,可皇帝却又不能不忍,连忙赞他:“做得好。”
      高束复又一礼,这才叉手立在当地,道:“世子更换下来的衣袍,臣皆已当着世子从人的面检查过了,现在人、衣皆至,大家可要传他们进来?”
      皇帝又一挥手,示意应允,终于肯在一片狼藉的席间坐下,任为又亲自赶去扶着琰王归座,郦神爱自然效仿,就连被她打伤的李孚日,都被抬至其父身旁,在几个千牛卫士的监视下简单地接受御医诊治。
      那李陵日的从人有两个,一个是伴当儿模样,入内一见琰王,便当即跪下大哭起来,另一个却高大健壮,隔着衣袍仍能看出肌肉虬劲,仿佛个巨人形状,他一来,仿佛整个自雨亭都变得狭小低矮,使人无处容身一般。
      “彼时亦是两位率先推开世子休憩的居室之门,发现世子情状的。”高束一面令人将自李陵日尸身上脱换下来的红袍展开,一面亲自上前指点,“世子斜倚着引枕,仿佛只是睡着了,衣领齐整,袖间略有酒渍,榻下鞋履亦是摆得好好的。”
      说完,目视那两个从人,那高壮侍从只是沉默颔首,跪下来认认真真给琰王叩首不止,那伴当儿却已哭得涕泪满脸,号道:“大郎打从伤了贵主便一直闷闷不乐的,今日圣人出面缓颊更是低落,奴无能,不能宽解主人,大王杀了奴吧,不要让大郎黄泉路上独个儿难行。”
      琰王静静地瞧着两人。
      郦神爱瞧不见他的眼神,却见那高壮侍从已然磕得头破血流却不敢停止,而那伴当儿放声号哭了半日后亦渐渐地收了声,只俯身缩在地上,衣衫都在簌簌颤抖。
      “说是吞金自尽,”琰王依然盯着二人,“金子呢?”
      高束抬眼得了皇帝示意,这才又细细讲述下去:“臣起先亦不信是世子是自尽,后来解衣为世子检查伤口时,无意中触得肚腹处坚硬似铁,倒好像是久服丹药才得飞升一般,可后来问及世子从人,却又得知世子并无此习惯,这才想到吞金。”他抬手比了个大小,连那些披坚执锐的千牛备身也暗自咋舌,那么大的金子吞下去,不坠得肠穿肚烂才怪!
      “只是臣心中仍有疑惑,世子出身贵胄,按道理不该亲自随身携带这些东西,”高束认认真真,仿佛是当真不明白琰王世子怎么会好端端地横死宫中,“臣万死,冒昧问贵主一句,不知身上可有金银锭子?”
      郦神爱不由展颜,提起宫绦下系着的一只小巧荷包,笑道:“这个爱物儿,这么点子大,也只好装个槟榔罢了,哪里盛得下那许多?再说这宫中又不是外头坊间,难道妾还要靠金银来买卖不成?就算是外间,想来日常也是用铜钱绢帛用得多些?”
      “正是这个道理。”高束一本正经地颔首,又转向地上半死不活的两个从人,“敢问二位,故世子可有随身携带金锭的习惯?”
      那伴当儿怔了半晌,才像被人踢了一脚般抬起头来,拨浪鼓般地摇头否认,可他才要说话,却又突然止住,只呆呆地瞧着琰王的履尖。“我们大郎君,衣不沾尘的主儿,又怎么会理睬这些俗物,往常都是由奴替他收着的……”他神态凄惶,却又似悲似喜,“可打从上京以来,郎君去的好些尊贵地儿,奴都去不了,人情打赏,又不得不为,打那时候起,郎君身上便揣着些金银角子……今日的算袋,还是奴为郎君装的,里头有两块金子,没错……两块金子……”
      他再度呜呜地哭起来,琰王微微合上眼,似是大势已去了一般。
      高束偏了偏那张粉妆玉琢的狡童脸儿,亭外便有个宫人踉踉跄跄地被推进来,沾了一头一脸的雨水,轻薄的罗衣湿得透了,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奴、奴收过世子的打赏……”她细声道,双手捧着一块金锭子,哆嗦着高举过眉,却又不堪其重似的,“咚”的一声落在地上,直直滚进亭中。
      “请来一验。”高束转向那伴当儿,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其实根本不必验,那金锭子上镂的暗记正向着自雨亭中的烛火熠熠生辉,与琰国府库每年纳贡金银锭上錾的暗记只有些微不同,这金子出自何方,不言自明。
      “大王。”高束转身过来,头一次正正经经面对琰王李柏岁,“大王不愿传仵作,小臣也有略体面些的法子,不必动刀破腹,却仍需将故世子遗蜕倒吊起来,以特种手法,大力将腹中金块揉出。”
      琰王早已没了彼时伤心欲绝的模样,只是肃容端坐彼处,八风不动,仿佛死去的不是他的儿子,或者死去了便不算他的儿子了。
      高束还在絮絮说着:“……只是金锭坠破内脏,腹腔中此时已满是血液,若强行将金锭取出,只怕脏器碎片与血块也会一齐倒涌而出。”
      “不必了!”皇帝大皱其眉,“这小儿郎,好好儿的,为何要寻短见?”
      自雨亭中一片寂静,无人敢于应声,倒是那个起居舍人黄叔也,闻言倒是一时振奋,跨步出言道:“启圣人,琰王世子先前于光顺门恶行悖逆,引得朝野内外群情激愤,皆以为此人死不足惜,如今许是眼见圣人亲自为其转圜,生父又代为赔罪,知这平和场面甚是不易,终是幡然悔悟,深知己过,这才……臣以为既知错能改,便当得起一个‘睿’字为谥。”
      李孚日哪里受得了这些话,他虽受了内伤,又被诸千牛备身制住,却仍在地上哀嚎不止,抱着父亲琰王的大腿用东夷言语咒骂,被琰王费力踢开。
      “贵主。”琰王平静地望向在场唯一一个可以凭武力谋杀他长子的人,“方才贵主来拿这药时,我曾见贵主臂上扣着一副颇为贵重奇巧的臂钏,不知这钏子如今可还在么?”
      黄叔也勃然大怒,喝道:“贵主私饰,岂容外男擅自询问?琰王大不敬!”
      “孤是她的长辈,”琰王淡淡地横了黄叔也一眼,“无论贵主的生父还是养父,孤皆以兄弟称之,竟问不得侄女一句么?倒是舍人,既然只是起居注,便不要妄想着做御史的活计,虽非牝鸡司晨,却也相去不远了。”
      黄叔也登时气得满面通红。
      “叔父怀疑儿?”郦神爱讶然,当即便欲撩起袖子,却又连忙向皇帝屈膝一礼,“请耶耶恕儿不恭。”
      皇帝点点头,任为便清晰地咳了一声——场中众千牛备身与内侍,或闭目或转身,连任庭义亦不例外。唯有皇帝、任为、琰王三人,将目光投注到郦神爱身上,眼睁睁瞧着她挽起轻薄翠袖,露出雪白臂膀上一盘龙蛇般屈曲缠绕的金臂钏。
      其形若枝蔓,边缘缀着无数细密的炸珠,叶上以漆工施以彩绘,叶间半藏半露着无数指肚大小的玫瑰花苞儿,每一个的花心里都镶着西海来的红鸦忽——这样奇巧精细、大异寻常的样式,确实让人一见难忘,仓促之下也寻不出第二件,除非是一对……可又有甚么证据呢?
      “这钏子这般形状,”郦神爱委屈极了,“如何塞入人的口中?”
      琰王仿佛被那金碧辉映的场面刺伤了眼睛一般,闭目良久,才淡然笑道:“我给贵主的药,足以让贵主恢复部分内力,方才贵主制服小儿亦能瞧出药效甚可,金子又是质软的东西,若能用那甚么内力将钏子捏成金锭,塞入人口又有何难。”
      “叔父伤心糊涂了。”郦神爱抱歉般地向他笑笑,“您还有二郎君和小娘子,会好起来的。”
      琰王竟然也应和地微微笑了起来:“是啊,我伤心糊涂了……贵主,你身后的宫人可是有甚么不适,面色不好看,手臂也颇不自然。”
      郦神爱浑身一僵,牵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7章 英风(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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