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207、英风（33）

　　郦神爱翻了个身，大睁着双眼望向帐顶。
　　春日将尽，宫人亦早早为她换上了夏帐，极淡的水绿色花罗，疏疏织着满池娇的暗纹，外头明月、灯烛的光辉洒进来，在她裸露的手臂、胸膛、被衾上投下一个一个莲花、兰桡、芦苕、鸂鶒的影。她竖起两指，模仿一个小人的状貌，沿着自己的身体，向这一个个朦胧的影之地进发，开疆拓土，每每征服一地，心中便涌现小孩子般的欢喜。
　　但这游戏也不能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郦神爱叹了一口气，望向帐外——帐外五步远之处立着六扇所谓的“珠箔银屏”，那还是她幼时听见南宫氏读白乐天，便向皇帝撒娇求来的，屏风外睡着值守的宫人，她幸福的呼噜声模模糊糊地传进来，倒教郦神爱羡慕至极。
　　她睡不着，自从白鹤姿处回来之后，已是五六日睁眼至天明了。她不用对镜便知自家该有如何憔悴，这下倒是省了白鹤姿不少功夫，外人但凡只瞧瞧康乐县主的神气，便知二人龃龉。
　　可是今夜，今夜一定要睡着才行！她又翻了个身，奈何一闭眼，面前就又是那日她浑浑噩噩自万春殿回来时，见到美崃的景象。
　　如今玉真观与内玉作局皆已过了明路，这些女冠子皆着一袭缁色道袍堂而皇之于宫中行走，她未归来，美崃亦不敢擅自进门，便无聊地蹲在檐下折花儿，须臾编了一顶花冠，正笑嘻嘻自顾，冷不丁从琉璃窗的倒影里瞧见倚着朱柱发愣的郦神爱，唬得险些叫出声来。
　　“观主回来了！”美崃强笑道，“去得好久喏！”
　　见郦神爱不说话，她这才掷了花冠，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定真令主说那白十九郎中毒日久才得发作，却是比观主还棘手些，她一时无暇回来，观主要的那个答案，便让妾传个口信。”
　　郦神爱心中升起一丝微渺的希望——既只是个口信，想必不是什么紧要事情，定然是自己想的岔了。
　　“说来。”她强打精神，向着美崃笑了一笑。
　　美崃也粲然而笑，露出两排细小质密的贝齿，她来自南国，是被薰风水汽滋养出来的婉约美人，可是这样难得的美人，为何口中却能吐出这般令她惊怖欲死的话？
　　“定真令主说，那是东夷四部之一图南部的土语，‘乌古’是黑色、玄色的意思，‘都’则是山岭、山脉之意，譬如她上次所提到安东海边的天屏山，在图南部的语言里就叫‘撤儿虎都’。”美崃全然没意识到她的崩溃，犹在笑语，“观主，定真令主还让妾问，观主是从哪里听来的这般土话？她都好些年没听到了呢。”
　　原来可以被轻易传递口信的言语，并非不重要，只是风静熊觉得它不要紧——想来她因结星讷失去内功多年，便是在这圣土神洲上遨游四方，定然也是绕着江湖是非走的，而乌古都那群人又向来神秘，若非宝琉家中声势颇大，于南北武林中皆颇有地位，只怕也难以知晓他们的底细，饶是如此，宝琉也只是知道那两个女护法的名号而已，护法之上又有什么，仍是一团如那些黑衣黑袍般涌动的迷雾。
　　如今迷雾散了，一切都在郦神爱眼前清晰起来。
　　白鹤姿的喟叹再度回响在耳边，郦神爱烦躁地睁开眼，再度从床里翻身向外，却不慎将枕畔一柄迦南香如意给推到了地下，她郁郁之下手劲颇大，竟是“喀啦”一声跌作两段，连屏风外的宫人也一并惊醒来看。
　　“宅家子，可要奴去制一盏山棘仁饮子来？”宫人提着灯殷殷相劝，“那东西安神助眠最好的，昭仪娘子迁出之前，特意叮嘱了奴，要夜夜都备在庖下的。”
　　“……不必了。”郦神爱用力地揉揉眉心，探头望向帐外，“天快要明了是不是？取井水绞个手巾把子来罢。”
　　便不照面，郦神爱也能觉出这年长宫人满心满意的不赞同，她提灯又走了两步，来到银屏一侧，屏上映出她瘦小可亲的影子，绝不似郦神爱这般得父母遗传，天生便高大丰美。若……若起了兵锋，像这宫人这般的人，只怕一下子就要碾落在尘泥之中了罢？
　　她可能……可能连这偌大的禁内皇宫都跑不出去，便是真如白乐天故事里那般随至尊西狩，她这般瘦弱无力者，也不会被遴选得生罢？
　　晴明鸡遥遥报晓，八百启门鼓亦渐次响起，一迢一递，将背后隐隐藏着的万千民生喜乐直送到郦神爱面前来，她再也按捺不住，“忽喇”一下坐起身，撩开帐子。
　　寝殿中已然渐渐明朗起来，宫人满面愕然，却也按照礼数，先恭恭敬敬向她屈膝，口中颂道：“圣人万寿万福。”
　　郦神爱一愣，这才记起今日乃是皇帝诞节，她还要去光顺门进名参贺，琰王亦是今日入觐，宫中亦备下有小宴，种种事端，注定不平静。她本已下定决心要将那副□□的赤金璎珞之事告诉皇帝，今日却只怕找不出空子。
　　然而做事，却只怕一鼓作气，再衰而三竭。
　　“圣人……万寿万福。”郦神爱喃喃道。
　　见她依礼而行，宫人也难得喜笑颜开，转身唤进门外候命的其余诸人，捧来盥沐等物侍候郦神爱洗漱。
　　“咱们离得近，宅家子不妨进了膳再去，总归也无人敢计较宅家子迟到。”宫人含笑叮嘱，垂头看看自家，不由一时讪讪，“奴昨日值夜，如今还穿着这普通衣裳，却是不恭敬了，宅家子容恕，让奴回去换身衫裙再来。”
　　她一时懵懵，转眼瞧见小宫人们皆换下了往日寻常服色，身上新着的裙衫竟都是由夹缬、绞缬等名贵衣料制成，多是海屋添筹、松鹤延年或是鹤鹿同春的花样，喜盈盈花团锦簇，一眼望去便知不凡。
　　“太子妃特意赏下的，令诞节三日内，合宫宫人、内侍皆着花衣。”捧着澡豆的小宫人机灵，忙忙地为她解释，“这衣裳可好看，却也只能穿三日，同宿的姊姊说奴还会长个子，只怕明岁诞节，这裙子就不能穿啦。”
　　“你怕甚么，不够穿再赏下就是了，你好好侍候，待到成了宅家子身边的近侍大宫人，就像太子妃身边的月里姊姊那般，甚么好料子不由你穿？”她身后的同伴紧跟着打趣，那小宫人悄悄望望郦神爱一眼，见她只是呆着脸出神，连忙红着脸低下了头。
　　白鹤姿行事一向奢侈，郦神爱早有见识，却不想靡费至此。
　　“罢了。”郦神爱低低一叹，无限悒郁，“冷手巾把子呢，速去绞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