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203、英风（29）

　　当风静熊手中的八十一根金针在郦神爱面上扎过一遍之后，她终于被获准下床走动，时光已又过去半月有余，已是花残日繁，春将尽了。
　　“难为我这张脸皮了，待会儿盥沐，可不得咕咚咕咚地漏水么？”郦神爱捞了一把脑后长发闻闻，登时满面嫌弃，“快，快去备水，都馊了。”
　　宫人嬉笑而去，郦神爱却敛了神色，静静摊看着自己的掌心。
　　昔日血肉破碎的伤口早已凝结成一个深红的平滑疤痕，摸起来只微微浮凸，若眯了眼睛去瞧，倒像是涂抹胭脂时遗留的残妆——她会是因此而中的毒吗？是那些簪定巾子的发针？若琰王妃的手已然伸进禁宫大内，伸到她这头一号缇骑首领的寝殿妆奁……那她也不必做事了，连带这天下说不得也该换人来坐坐。
　　“外头可有人么？”郦神爱扬声呼唤，“去西苑瞧瞧，阿风说要来为我查最后一遍脉，怎的还不来？这拖拖沓沓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改，要再不来我可去沐浴，不等她了。”
　　话音未落，殿外便有脚步响起，却并非普通宫人那般拖沓轻浮，反而齐整有力，紧接着美崃便推门而入，口中笑道：“观主这下子可错怪定真令主了。”
　　“定真”想是风氏的道号，平日里也许只有美崃重九这等普通弟子称呼，郦神爱倒不怎么清楚。唯独美崃直走到殿门处她才听见，却令她颇为耿耿。
　　风静熊为她解开了结星讷之毒的九成，如今她口齿清晰，四肢灵便，早起还如常去庭中练剑，连胸中麻痹之感亦如约消散，却独独内力受制——风静熊千叮万嘱不许她用内功，为防她一时难耐，竟一针下去将她气海锁住，如今的郦神爱空有一手剑技，与秦氏也没甚分别。
　　“怎么了？”郦神爱随意问道，仍瞧着镜中未愈的病容怔怔出神。
　　美崃一向伶俐小意，见郦神爱坐在镜台前发呆，便顺势取了玉梳，替她将汗湿的长发理顺。“观主病这一场，连带头发都瞧着没些光彩。”她低声道，轻巧地将落发收拢至自己袖中。
　　她与重九被调至郦神爱身前担任私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郦神爱如何不晓得出事，当下反手按住玉梳，趁其不备一把夺过，扔到案上。
　　“到底出什么事了？”玉梳摔断了几根齿，断面锋利，被郦神爱拿在手中玩弄。
　　美崃便作出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来，气道：“定真令主被至尊叫去给玉徽卫那边做事了！这才顾不上观主这边……”
　　郦神爱不由一怔。
　　“玉徽卫出甚么事了？”她不觉声音都有些变了。
　　美崃吓得一缩，再不敢试探，连忙俯身跪下，直接道：“听说是玉徽卫中郎将白长歌突发暴疾，瘫迷难醒，至尊连宫中御医都派去了，仍不得法，这便又叫了定真令主过去。”
　　断齿“吧嗒”一声落在地衣上，郦神爱霍然站起，脑中一片清明——是那壶蒲桃酒！
　　她和白长歌都喝过那壶酒，掺了碧螺之毒的结星讷药性极强，据说是沾唇即可生效，而白长歌新入弥罗宫门墙还不满一年，内力浅薄，却是迁延至今才毒发。而平康坊龙蛇混杂，那处破败伎家也是白长歌新近才看上的，人生地不熟，中招也不奇怪，只是……她那日是潜行至此不假，可白长歌却是正经来处理黎炳之死的，缇骑首领亲身至此，玉徽卫再缺人手，又怎会不做跸警？而琰王妃一行远道而来，并非此间地头蛇，又因主人在押，势单力孤，余下从人被安置在城中四夷馆只怕也是明线暗线一堆，如何就能顺顺利利将毒下了、一口气毒倒两个缇骑头子？
　　除非……郦神爱想起出入董团儿宅的那两个黑袍女子，心中一片冰凉。
　　“宅家子！”寝殿外传来宫人清脆的笑语，“至尊处遣来一位中官，要和宅家子说话。”
　　“就在门外说罢。”郦神爱心烦意乱，极是不耐。
　　一阵袍靴窸窣之声传来，应是殿外内侍对着紧闭的殿门行礼如仪。“启贵主，圣人听说贵主已然无恙，便令臣来提醒贵主，莫忘了圣人昔日言语。”听那声音便知那内侍年纪不大，应是内玉作局高束手下的一票人，据说皇帝近日甚至偏爱这群年少内侍，连任为、任庭义那些老人都渐渐冷落了。
　　“知道了。”郦神爱淡淡道，“劳你为我上奏耶耶，这便洗了澡就去。”
　　“是。”内侍含笑应承，复又絮絮行礼，将行之际却又回首，“圣人正在花溪亭饮宴，臣顺路，可要为贵主往万春殿通报一声？”
　　又是如此！郦神爱心中发恨，皇命在身，她岂敢当真赌气不去见白鹤姿？皇帝分明就是……分明就是故意折磨她！
　　“也好。”郦神爱拼命压下满心愤懑，“劳动你了。”
　　“不敢当贵主此语。”那内侍婉转一笑，映在窗纸上的瘦小身影又恭恭敬敬向她躬身一揖，这才转身轻捷而去，徒留郦神爱闷坐殿中，险些将一把玉梳都生生捏断。
　　美崃见她恼怒，更不敢再有甚么言语，耐着性子等了半日，才听见郦神爱问道：“白十九如今在何处？”
　　“左不过应是在他自己的宅中。”美崃小心应承，“其父阳台县公家里是几房聚居，家事驳杂，至尊恐有不密，便给白长——白十九郎赐了一栋别宅。”
　　“那你就去，去寻阿风，替我问一句话。”郦神爱沉吟着，说得极慢，“阿风终究是我玉真观之人，他们不好阻你。”
　　“请观主示下。”殿外传来宫人们泼泼洒洒运水的嫣然笑语，一路往浴堂去了，殿内空气却几乎凝结成稠，美崃不由按住胸口，觉得自己几乎难以呼吸了。
　　郦神爱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注视着镜中自己与美崃交相辉映的美丽面庞，缓缓道：“你去问她，‘乌古都’在东夷土语里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