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92、英风（18）

　　“故奴珠崖，拜见女郎。”
　　白衣女子举手加额，双膝跪地，认认真真行了一个稽首大礼，那张莲瓣般的芙蓉面自清白脆弱的素纱襟袖间抬起时，郦神爱也终于看清了她的五官。
　　确实是珠崖。
　　虽然只是在蓬莱殿前的一面之缘，又是夹在赤珊、广藿等各色娇娜美人之间，甚至此后她也一直在刻意避忌，不到郦神爱眼前来，但那双星斗般的眼睛着实引人注目，她只静静束手站在远处，便由不得人不去流连。
　　郦神爱抬起眼睛，漠然打量着她。
　　早在精诚殿一事后，她便去寻过吕氏，调阅了珠崖的宫籍——珠崖本姓骆，在绿鬓、朱颜尚是皇后身边最得倚重的近侍女官时，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二等宫人，却在绿、朱二人相继出缺之后迅速上位，甚至一举接过了先孝毅皇后的托孤之任，借着郦神爱的一念之差得脱宫禁桎梏。
　　许秋烟说得没错，她已经是个伎女了——好不容易盼来的自由被她轻易抛掷，舍身在这烟花地里，但她仍旧做的异常出色，不仅炮制出了那个流言，甚至连许秋烟这档人物都愿意在缇骑到来之时出面为她挡上一挡。
　　而她们，玉真观，她们却拿珠崖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强行将人捉去。可流言这档子事，就像春日里满城飘飞的杨絮柳絮，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万千，逐对成毬，只伐倒一株柳树是没有用的，哪怕这株树是最先飞絮的那一株。
　　好罢，郦神爱在心里想，她其实并不想拿珠崖怎么办。她兴师动众地来这一趟，反而是为了保下她。京中缇卫横行，玉真观查得到珠崖，玉徽卫和内玉作局自然也查得到，方才北曲外生事的那几个小吏，便应是奉了不知哪方的命前来踩点，唯有她出面强行揽过此事，才能护得珠崖周全——毕竟是她亲手放出去的风筝。
　　只是这般忠智双全、怀着一腔孤勇毫不惜身的人，居然是为了皇后，未免使人常生明珠暗投之叹。
　　“十二娘子快请起来。”郦神爱越发和颜悦色，“你曾是在嬢嬢身边替我等尽孝之人，做儿女的怎敢受你大礼，何况我也并算不得你正经的主人。”
　　“前生如梦，奴早已经放下了。”珠崖的神情倒是极淡然，“这一拜为的是女郎曾受过的泼水之辱，彼时虽非奴经手，但最初二郎执意要看女郎受辱之时，是奴为他出的计策。”
　　郦神爱猛地吸了一口气——饶是又经历了往后这许多事，当初的那一盆带着蔷薇香气的水，仍是她无法原宥的耻辱。
　　珠崖说完话，重又谦卑地伏在地上，身姿单薄，如一片零落的花瓣，不知从何处花枝上坠下，又将该飘往何处了此残生。
　　这实是个弱女子，郦神爱忽然意识到。她不会什么技击功夫，手下也未曾豢养力士武夫，她一直以来所有的凭借依仗，都只有这副身体。尽管如此，面对剑锋，她依然敢于平静从容地提起往日的怨结……如果她郦神爱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就硬是要在此时此地一剑杀了她，她也没办法。
　　珠崖在赌，郦神爱心知肚明，但她还真的就是下不去手。
　　她所做下的那些事，亦并非出自自己的喜怒好恶，但事情做下了，血沾在她手上。如果现在珠崖仅仅要为这一个主意就得向她这个仇敌行稽首大礼、再赌上一条命的话，那她手上的血债，就注定要以死来偿了。
　　一念至此，她反倒轻松些了，她只要等着就好了。
　　“昨日已死，十二娘子也说是前生，那便不要再提了。”郦神爱笑道，“请起。”
　　许秋烟心中一松，连忙亲自走上前去将珠崖扶起，珠崖仍是那副不喜不悲的模样，起身理了理衣衫，径直去向许秋烟原先的席上坐了，将残茶往廊下一泼，重又烧起水来。郦神爱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得沉默，暗地里将永新瞧了一眼。
　　“今日是十二娘子的喜日子，怎么穿得这样素？”永新只得开口问道。
　　珠崖将她瞅了一眼，道：“劳上玄师见问，娘子去时奴不得自由，不能尽心服丧，如今略能自主，要补足三年。”
　　郦神爱登时一窒，那个一刀取了皇后性命的人如今正在房顶上坐着，珠崖知道么？
　　永新不由冷笑：“十二娘子倒是好生自信，三年，你也未必能活那么长。”
　　珠崖微微笑了笑，冰砌的面容裂开一条春风来去的隙，她没有再理永新，而是主动向郦神爱问道：“女郎怎么亲自来了，当初不是女郎放奴出去的么？总不会……是要劝奴收手罢？”
　　“自然不是。”郦神爱不顾无名就悬于头顶，坦然对答，“无论你信或不信……我来是想问，你惹下这么大的乱子，将来要如何收场？二郎孱弱，还无力相护，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
　　“乱么？”珠崖讥笑道，“恕奴直言，女郎并非一条好犬，你们在为人鹰犬这方面，做得还远远不够格。”
　　美崃拔剑而起，被永新一把捺回席上。
　　“愿闻其详。”郦神爱双手接过她奉来的茶汤，盏中明月出岫，端的是一副好景。
　　珠崖并不理会永新等人的脸色，依旧为她们一一奉上，这才慢条斯理地笑道：“女郎这一回，终于算是学会了抢在郎君发话前主动出击，只可惜叼回来的麂子却不一定是主子爱吃的那一口，奴这话说得可还明白？”
　　郦神爱挑了挑眉，她其实并不在意，只要珠崖能说服无名，怎么变着法儿地骂她都无所谓。
　　“子非鱼，”饶是永新好脾气，也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激上了火，“你我同样为人鹰犬，谁又能站起来做人了？”
　　珠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吃吃”地笑了。“奴？奴的主子是谁，二郎么？二郎不堪使用，不值一提。”她自纷乱的茶具中仰头，顺着低矮的屋檐望出去，遥遥看定宫城的方向，“自娘子去后，郎君的敌手，就是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