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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英风(8) ...

  •   地平之下,血气弥漫。
      郦神爱却不慌不忙,只管负手拾步向前行去——这不是新血的味道,她不在宫中的这段时日,玉真观自清净不了,血滴沁进砌地的砖缝,一层又一层,她只消用脚轻轻扫开足下新换的白沙,就能瞧见青砖上擦拭不去的黑紫血渍。
      曾使吕氏受过辱刑的那间刑室紧闭双扉,对过的囚室倒是银烛高烧,远远地还能嗅见些安息香的气息,与地牢中沉积不散的血气霉气搅和在一处,竟也带着一股奇异的腥甜。
      “与县主山路一别,未曾想这么快便能再见。”囚室深处传来琰王妃秦氏含笑呼唤的声音,“已至门口,县主何以不敢进来?此地县主可是本家。”
      那声音中气饱满,精神十足,若闭目而听,直教人以为仍是春郊道中,秦妃邀请路过的晚辈入其裙幄中饮酒相聚。
      饶是郦神爱如今心境大抵与死灰无二,也不免起了些好奇心——她本也不该耽搁的,只是如今常伴其身的那股子交织着心虚、惭愧与恐惧的复杂情绪又发作了而已——闻言自失一笑,拂去心头杂物,举步入内。
      一进门她便笑了出来,边笑边回头去瞧永新——囚室中清洁一新,地设氍毹,壁悬香椒,当中夹道尽头处摆着一张黄梨木的高足条几,几上东瓶西镜陈设得讲究,几下一只铜鼎正焚花爇麝,列道更是三步便立着一架戳灯,直将这不见天光的低矮囚室布置的如同白日宫殿般鲜亮热闹。
      “绝对、绝对是师兄你做的……”郦神爱笑不可抑,“若换了旁人,再没有一个能如你这般!”
      永新未免有些脸红。她虽出身平康行首,便是年轻时也并非傲气凌人之辈,彼时北里花谱中论及许氏永新,公推其“笑语和煦,直如拂面春风”,这样的人,如何能要求她在面对地位有如天地之差的琰王妃时,不稍微优容一二呢?
      便是外柔内刚,有一身傲骨,也不必时时都拿出来刺人。
      何况如今琰王妃看似虎落平阳,却未必没有得脱樊笼、振翅高飞的一日——她如今还是超品的亲王正妃,皇后虽殁,皇帝看上去却也暂无让太子妃白鹤姿下旨褫夺其外命妇封爵的意思,且其夫其子,也正在上京贺寿的路中,秦妃能孤身先行,抢入京中杀人,本也就代表了琰王李柏岁的三分态度。
      至于死去的魏苞么……孝毅皇后巫蛊一案风波未息,皇帝如今刚刚取得了对公卿百官一定意义上的全面胜利,他若要拿一个死人妥协什么,再没有比今时今日更佳了,魏氏一门也不过是父子三代皆有幸科考仕事、渐成一门罢了,离前朝与本朝初创时期那些盘踞朝中、互相结亲勾连的真正世族根本没得比。
      时移世易,昔日阀阅高门早已在高皇帝与宪皇帝的几次清洗里湮灭无闻,或举族赴水,或聚坞堡自焚,或消弭于兵锋……下场最好的,也不过是先孝穆皇后的母家裴氏,如今正在原籍读书,已是足有一代人无法出仕了——皇帝禁其三代科考——待到三代俊杰拿性命才华将这禁令蹉跎过去,昔日亲故早逝,朝中关系不再,裴氏也不过是当地乡间一个寻常大族而已。
      是以郦神爱只是笑了永新一句,便又捏捏她的手以作安抚,两人一起携手来到夹道尽头秦氏的囚室跟前。隔着手指粗的钢条拧成的栅栏,影影绰绰间有一个女子正斜倚着墙边矮榻,出神地望向南方,倒难为她到了如此不辨黑白东西之地,也能准确地认出家乡的方向。
      “若不是前辈提醒,晚辈也不会早早彻悟‘不足道之人不足虑’,这才拨马追赶,想不到还是晚了。”郦神爱叉手为礼,“前辈在此处做客,便如回家一般,若缺什么,只管教人去晚辈库中搬取。”
      秦妃缓慢地转过头来,微微抬一抬手,端的是仪态万方:“县主是宗女贵爵,恕妾一时不便,不能起身还礼了。”她一动,竟有叮叮当当之声自其裙衫底下传来。
      “怎么了?”郦神爱疑心顿起,“掌灯。”
      虽说这夹道中已称得上是光明堂皇了,但秦妃独居的这间囚室却异常昏暗,仅在门口处搁着一架九枝灯,灯上红烛还未曾燃遍。
      “县主不必费事,这位许娘子很是周到客气,是我嫌弃灯光太亮,有些晃眼睛,才请贵属一一撤走的。”秦妃遥遥笑道,哪怕视野不甚清晰,郦神爱也能大略瞧出永新的费心布置,囚室中亦是花团锦簇,大抵是真的开千秋殿库搬了她的收藏,秦妃并非是虚言。
      “前辈也知此地我乃主人,岂有不客随主便的道理呢?”郦神爱愈发疑虑,即便身处猛烈飘散的呛鼻香烟之中,她还是闻到了一丝血腥气,新血。
      永新不敢怠慢,连忙使人移了几架戳灯过来,调转灯后铜叶,将烛光逼向囚室之内,一时室内通明,分毫毕现。
      秦妃仍穿着白日里的素服,衫领却剥离至胸口处,露出完整的两肩,肩头赤血淋漓,早已在微黄的皮肤上干结成壳,却不像是她自己的血。而这浓烈血色也无法遮掩的,却是其人肩头的大片纹绣,竟像是一条蛟龙的模样!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秦妃却坦然笑问:“想看看么?”说完不待她回答,便轻轻巧巧褪开春衫,仅着一件大红硬锦诃子,向她招手道:“得凑近些。”
      郦神爱还未动作,无名已默默挽住她另一只手,示意阻止。郦神爱摇摇头,她已然看清楚了,秦妃身上果真是文了一条青白蛟,自右手始,蛟口吞其两指,身自手臂蜿蜒而上,于脖颈处盘旋一匝后复沿左臂下,长尾末端分叉,交于中指终。
      风氏说她是岛夷,果然名不虚传。
      “妾出身南国,自幼习水,乡人皆有纹绣,取蛟神避水之意。”秦妃娓娓而谈,以与身上粗野纹绣极不相称的文雅姿态缓缓将衣衫穿好,略微一动弹,便复又有叮当之声不绝传来,而郦神爱所能闻到的血腥气便更盛一分。
      “前辈若是身有所伤,尽管教她们唤御医诊治。”郦神爱干脆出言试探,秦妃却是冷笑不言,挥手掀开了覆在腿上的那条毛茸茸的玄狐帔子——
      只见两条乌金锁链自她裙下探出,一直连结到两侧壁上牢牢锁住。
      若按旧礼,士人大夫便是上了公堂也不受三木加身,于秦妃这等贵妇来说,这也算是辱刑了,怪不得她面色难堪。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郦神爱有些讪讪然,还以为是皇帝的示意,却冷不丁瞧见一滴血珠顺着锁链极快地流淌至低谷处,继而悄然滴落、无声地没入氍毹之中。
      “这……”她猛地回头看向无名,永新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好像生怕她一怒之下作出什么事一般。
      “是我穿了她的脚筋。”无名平静地回望,“虽然链子留的足够长,但如今伤口未愈,贸然行动或致脚筋断裂,那便彻底成了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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