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15、红丸（7）

　　郦神爱一面扣钮子一面下得榻来，足尖一挑，将斜搁在一旁的龙鳞收回手中，一切都做得悄无声息。裴度示意她噤声，又蹑足走近门侧潜听，郦神爱也竖起耳朵——好在二人皆是内力浑厚之辈，隔着呜呜作响的西风，房上几人的对话也清晰可闻。
　　“人呢，跟丢了？”一个男人道，他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量，可还是压抑不住地透出焦躁来，“一晃就不见了，还挺能跑！”
　　“今日如何这等晦气，追个人都追不着，偏偏上头那位大官儿也来了。”另一人也跟着抱怨，“若一个不好，我们整个左厢司跟着吃挂落儿。”
　　“谁？”原先那人显然消息不够灵通，“不会是白家那小兔子罢？他又来凑什么热闹！”
　　“不是他是谁，人家来了，说明今次是大人物，须马虎不得。”第二人啧啧称叹，“那小兔——呸！十九郎，他如今可不得了，也不知道是吃了仙丹了还是被仙女儿摸头了，那进境，简直是一日千里，待你见了，说不得也须像某一般，老老实实叉手叫声‘十九郎‘啦。”
　　“哕！”头先那人不屑至极，连连嘲讽，“某职阶低微，且混不上个班头，哪能恁快就见到他呢……”
　　话说到此处，郦神爱与裴度默默对视了一眼，心中雪亮，是玉徽卫在此办事，且有中郎将白长歌亲临督战。
　　大敌在前，郦神爱心中惆怅尽去，只是欲哭无泪。她一时恨不得剑指苍天，问问老天爷自己这背字究竟要走到何时？有玉徽卫在附近，除非她能化身鸟雀，不然要如何回到南华观去？正悲愤时，又难免想到，莫非此事是皇帝故意为之，自己行踪竟为他觑破不成？可若当真如此，却又为何不在方才她最不堪时闯进来，正所谓“捉奸捉双”不是么？
　　她胡思乱想着，冷不防却听见房门处猛得“吱嘎”响了一声，不只是为狂风吹拂所致，还是……郦神爱不敢去想这个“还是”，她想不透裴度这么做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况且如今纠结原因已是迟了，郦神爱只听到“扑”“扑”两声轻响，显然是那二人相偕落入院中。
　　“谁在屋里？”头先的人大声呼喊，“兀那小娘子，你可莫要躲了，这些寺庙最是怕事，是等他们乖乖交你出来，还是你自家体面些走出来？待我兄弟俩突入进去，还须赔人家禅房钱，不好看相！”
　　“就你废话多。”第二人笑骂，也跟着吆喝，“小娘子莫要强求了！你们这些大家女娘，一个人能跑出玉京城我都佩服你。话说你阿耶都引颈就戮了，你还固执些什么呢，放心罢，我这兄弟刀快得很，又向来尊重妇女，不会对你额外怎样的。”
　　二人一面肆意恫吓，一面将这间小小禅房绕遍，确认过没有什么偏门后窗，便一左一右守牢了正面一门一窗，拔刀出鞘，缓缓逼近。郦神爱听着动静，正紧张处，偏生那房门又响了一声。
　　她忍不住狠狠瞥了裴度一眼，见裴度亦是满面掩藏不住的焦虑急迫，甚至还有些欲下杀手的狠意，倒又放下些心来。
　　“别进来！”眼见得那身影已渐渐逼到窗纸上，裴度身形欲动，郦神爱连忙一把按住他，扬声喝止。
　　小望亲口说过，裴家至今仍被暗中监视，想来玉徽卫都是识得裴度的，如何能让他暴露于缇卫之前？倒是自己，未必人人都识得。
　　然而一语既出，外面却不见动静，第二人只是沉吟，第一人愣了半天，方道：“声音似乎不对头啊？”
　　“变个声而已，且不是什么难事。”第二人下了决定，“这位小娘子不知是否是某等所寻之人，还请出门一认，须知这是玉徽卫行事，上下男女不禁！此处清修之地，别闹得太难看。”
　　郦神爱咬牙，从怀中抽出绢帕将面目草草一裹，一面用力按着裴度的肩膀让他躲避，可裴度却反手一挥，掌力隔门轻吐，直接将那二人震飞出去，却是直接摔在那一大株蜡梅树上，砸断不少枝叶，一时间风中花香都似更浓了些。
　　“好……你好！”郦神爱怒极而笑，“裴郎新练的好隔山打牛，却是特意来现给我看的么？”
　　确实是一招切切实实的所谓“隔山打牛”。那样大的力道，足以将两个壮壮的练家子震飞出去，可禅房那木门却是安然无恙，最多只是轰然大开而已，连颗铆钉都没掉。
　　郦神爱抬手便重重点了裴度几处大穴，复又扫了一眼那边尼寺中的动静，便直接跃了出去，落脚处已是拔剑在手。剑光清亮，如明月中天，可惜映照的是她犹豫不决的面容。任谁都知道，到了这一步，干脆处置了二人，才是两相便宜之法，玉徽卫就算查到赞圣尼寺，也会因为褚家的地位和褚修宜的缇卫背景而顾全一二。
　　可她却下不去手。
　　仅是对徐氏这等仇雠之人用刑她都开不了口，遑论亲手杀两个还算“同僚”的无辜小卒呢？
　　偏偏这时，连裴度也来添乱，远远在室中喊道：“贵——爱奴！你的手上如何能沾染血污？千万三思！”
　　眼看那二人先前被震昏过去，如今已有呻吟醒来之势，郦神爱心中发狠，剑尖轻点，正预备先毁了他们的眼目再做打算，便察觉身后似有异动，继而听到半空中有人斥道：“兀那谁家女郎，好不晓事，竟敢伤我玉徽卫？”
　　郦神爱早已先送出去一掌，掌风将那两扇大开的房门再度吹合，牢牢遮蔽住裴度的身影。
　　她紧了紧面上绢帕，这才回首，那人却恰是背对这耀目日光的，丝毫看不清面容。但就算看不清面容，郦神爱也能看清他奇特的装束与身姿——
　　高冠长铗，身披鹤氅，双臂微微展开——似乎是在维持平衡——然后才稳稳落在屋檐上。
　　她正目瞪口呆，正预备从地上寻些砖瓦，也好打个出其不意的先机，对方却先将她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