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14、红丸（6）

　　郦神爱不明白裴度为何如此愤怒。更不明白他如此愤怒之下，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她如今副身躯都为惊诧所占据，根本无暇享受原本应有的甜蜜。可就算她温顺地毫不反抗，裴度也并未就此住手，他不满足地、开始探寻更进一步的可能。
　　不应该的。
　　郦神爱苦思冥想，终究无法从这问题中得解。她从不否认自己对裴度那不知来由却坚固难拒的好感，在皇帝跟前觍颜直述今生因缘时也未曾扯谎，那在此时此刻，她郦神爱在面对如此作为的裴度时，不说娇羞承欢，也该欣然应许罢？
　　可她偏偏就是做不到。如今她冷静下来了，也不再惊诧了，可是心中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不应该”。
　　不应该的。
　　时间，地点，处境，统统都不对，不适宜，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此等情境之下，做这等事。哪怕抛却了所有累赘的身份，仅仅出于一个寻常女子最朴素的自保心理，她也不能任由这等事发生。并非是她惜身，而是一旦机事不密，她恐怕还是即刻提剑自刎来得爽快，任什么帝女、县主都救不了她。
　　更何况，郦神爱心底还隐隐有个疑惑。裴度不是傻子，寻常珍爱伴侣的男子，真的会像他这般行事么？
　　更何况，她至今都还未获得来自裴度一句明确言语。
　　她在御前立誓不婚一事，裴度如何会得知？他既不知……如海内名本《莺莺传》那般的故事，世间已经有足够多了。君不见白鹤姿与郦禖，尚是有了既定名分，一朝不忍，还受了那么多苦……她是喜爱他，可也没到那份上。
　　“够了。”郦神爱轻声道，抹了一把腮边融化的唇脂，沾了满手黏腻的杏子黄色，油汪汪的。
　　可裴度不愿。他一言不发地怔了片刻，便又继续俯下身来，干脆开始着手解开那赭红胡服的赤铜钮子。
　　“我说够了。”郦神爱一手撑在他胸口，一面屈膝上顶，却是趁着裴度下意识躲避之时，将靴筒中的龙鳞捞到了手中。寒光一闪，已像方才那般指着裴度的喉口。
　　裴度喉咙滚动，他甚至能闻到颔下那柄奇异古匕带有的腥锈味道。“爱奴，你不愿么……我们明明——”郦神爱没有撒手的意思，他只得艰难启口。
　　明明什么？
　　明明什么？郦神爱在心中问道，可是“明明”后面什么都没有，裴度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们之间本就没有这个“明明”。
　　“我不是爱奴。”郦神爱平静地说道。这个昵称像一支钢鞭狠狠地抽到她身上，带走了无数的血肉，或许还有心底的热爱，“我是谁，你比我清楚。”
　　梅香如缕，随风不绝，可她不得不狠下心来加之以诋毁：“我看郎君是有些熏熏然了，可别让这香味儿薰坏了脑子。”
　　裴度并不能解她为何骤然翻脸，但这并不妨碍他顺势而退：“是我鲁莽了。”他站起身来，在榻前整理衣衫。
　　留她一个人，衣衫不整地半躺在榻上。郦神爱一颗心不住地沉下去，可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发现自己还是喜爱他的。
　　她竟然松了一口气。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么？”自家情状太过狼狈，郦神爱不得不做些什么转移开裴度沉默投来的视线。但奇怪的是，被他视线覆盖的躯体并未如预想、如传奇话本中那般有羞红热烫之意，她周身冰冷，心中麻木，殊无喜悦，有的尽是难堪，像随月盈亏而涨潮的海水，一层一层，漫上她的身体，一直淹没到喉口，捆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裴度难得地收回了目光。他今日话很少，总是显得思虑重重，郦神爱本能地觉得奇怪，可若替他设想，似乎也没那么不可理解。现下他只是垂目思考了一刻，郦神爱还不及飞快地系好衣袍，就见他竟然起身欲行。
　　“站住！”郦神爱喝道，“你要去哪儿？”
　　裴度回头望来。郦神爱不知自己现在是副什么形状，只是本能地觉得狼狈，可是裴度清清楚楚地望在眼里。她有一头极长的头发，如今巾子不知掉到何处去了，那头发半还颤颤巍巍为巾帼挽住一半，一半已披散了半身，遥遥望去，倒像是一大块黑色的污迹。她那身胡服定然也是好衣料，短短功夫，已经皱得七七八八，抚也抚不平的了。至于那张最让他心动的面庞，粉妆渍污，红红白白，竟然也让他难得心生一丝厌恶。就在这种倾心喜爱与微妙厌恶的交织下，裴度又想起他自市井和身侧底层军士、吏目中听来的、关于康乐县主的那些种种污秽不堪的传言，胸中突然又涌起一股蓬勃的怒气，像野火烧山般瞬间便不可控制，与方才一般无二。
　　“今日既不合适，往后……总有合适的好日子。”但裴度到底还是把这没来由的愤怒压制了下去，方才究竟是发泄过了，他又可以轻易做回那个谦逊自持的裴家大郎，“我在这里你也尴尬，不如避出去，也少些风险。”
　　郦神爱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就是她喜欢上的人吗？可笑她现在还在喜欢着他！她甚至还止不住地想要为他寻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儿郎家面皮薄，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情话，性子粗疏，也不知道要来好意安抚她。
　　如此，她总能过意得去了罢？
　　可是裴度竟然还在想着什么“往后”。他们还会有“往后”么？
　　“你既无言，那我须有几句话要说。我要问你…………为什么？”郦神爱黯然到了极处，反而又生出一股狠劲儿。先前皇帝伤了她，像一剑将她的心斩成两半儿似的，她就一遍遍地回思，直到自己都习惯了那伤的存在，仿佛亘古以来那里就横着那么一道疤，现如今这道新伤，口子还鲜嫩着，更要反复剥开，让血热热地流出来，好洗濯上面沾染的花粉。
　　郦神爱嗅着花香，想来蜡梅的花粉应如那瓣儿一样，是又清又娇的浅黄色，娇得像即将到来的初春软风，郦神爱怕自己教这软风一吹，便又不知东南西北，把今日的狼狈与难堪悉数忘了，连裴度此刻冷峻的侧脸都罩上一层清娇的朦胧薄纱，他手一招，便又喜滋滋地扑上前去了。
　　“什么……为什么？”她这厢自嘲自怨自艾，裴度却不能解她的困惑，怔了许久，面上才微微露出些苦笑来，“这——情之所至——”
　　话音未落，二人齐齐愣住，房上传来一串清晰而又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