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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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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尔卑斯山区进入法国领主的采邑封地时,我们都精疲力竭了。寒冷、暴风以及长途的跋涉就好像是神赐予的试炼一般,对于我们几个来说算不了什么——无论是意志还是躯体,早已被磨炼得无惧洗礼了,但对于布鲁姆斯和克琳希德来说却是莫大的考验。好在前者拥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也很会自得其乐——毕竟热那亚码头的搬运活儿,都是些重体力的,布鲁姆斯虽然伤势初愈,但身体素质比起一般人是强了不少。至于克琳希德,一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模样,不过在这柔弱的身躯背后,似乎有股相当强大的精神力量,不停地支撑着她,以至于无论周围的环境有多恶劣,她都可以不顾一切、专心致志地陶醉于自己的思想世界中。
我们将向导约翰打发了,同过路的商队交换了衣物、马匹。商人们开始并不愿意这么做,不过当看到了拉斐尔和米卡尔佩剑上的家族纹章后,态度立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邀请我们搭乘他们的马车送我们到附近的小镇上。我们并未辜负他们的好意,毕竟这样可以节省下不少休息的时间。
我翻身上了高高的货物堆,拉车的驽马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多出一个人的重量那般。随意地躺下,仰望着法兰西熟悉的天空——碧蓝清澈的苍穹,散落着犹如棉絮一般甜腻的云彩。十二月底的阳光撒在周身,温暖得仿佛依靠在自家的壁炉边。马车在铺满了石砾的小径上前进,颠簸着美妙的节奏,周围碎石堆砌的矮墙上那薄薄的冰霜正在融化,反射着水晶一般的光泽。周围的一切,以及远处渐渐飘来的沉稳钟声,令我想起了幼年的故乡,以及那时候圣诞夜的弥撒……没有华丽的哥特式教堂,没有成排肃穆的神职人员,孩子们嬉戏着、自个儿装饰圣诞树,虔诚地歌颂平安夜……是的,我并没有出生在宫廷、贵族之家,早已遗忘了的故乡,同这儿,有几分相似。
是座小小的村落,离开城镇有不少路。但那时候的我一直坚信,村后的森林里住着美丽的妖精,她们会在深夜出现,在溪水边、在泉水边洗梳着自己金丝一般的头发;那时候的我会同小伙伴们一起,偷偷潜入废弃的城寨里颤颤巍巍地寻找鬼魂、建立自己的秘密基地;那时候的我常常问神甫,为什么我就是不能见到上帝呢?那时候的我……我微微闭上了眼睛,聆听起了风的声音,这些记忆对于我来说,就好似是风中精灵一般,美丽、虚幻、无法触摸。
忽然听见一阵骚动,我没有睁开眼睛就知道是布鲁姆斯也翻坐了上来,他的气息很容易辨认,就像是夹杂着泥土的青草一般。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过来呢?”我忽然问道,将左手枕在了脑后,惬意地望着天空,“犯不着冒这份危险,忍受这份痛苦吧,只要换个城市,就能过上像从前一样的生活了吧?”
“我不想过那种生活。”
“是因为厌恶?”
“厌恶?我想大概不是吧,因为那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耳边传来了他搔头的声音,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和拉斐尔还有米卡尔相处的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措辞不知不觉中变得文雅了些。反倒是那两个小子,最近常常冒出些市侩之言。
“码头那儿有很多流浪汉,年纪很大了,都是些单身汉,除了酗酒、赌博、打架之外什么都不干……就像我一样。老子经常看不惯那些滚蛋,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强自缠着路人乞讨,拉帮结派划分地盘,从小孩子们的口里抢夺面包……”说着说着他似乎义愤填膺了起来,转而声音又渐渐暗淡了下来,“其实我也知道,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这把年纪了,手脚也不灵便了,没有人会雇佣这些老鬼的……当局和教会又不顾他们的死活,想要活口就只有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
“但是……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总有一天,等到我老了,也会沦落到像他们那样——事实上我经常会冒出这种想法。每次想都这些,就会觉得恐惧,而且随着年轻的增大,这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毕竟,我也三十出头了。”
“……但是,遇到你们的时候,克琳希德小姐问我要不要一起来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希望:终于可以不用重复那种一层不变的生活了!”布鲁姆斯的声音渐渐变得明朗了起来,我明白那份力量源自对未来重新拾回的憧憬,“那时候我就在想,大不了丢了性命,至少可以不用再回那种地方了。我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了!”
听到这里,我猛然坐了起来,直愣愣地盯着脸上写满莫名的他。沉默了一会,我忽然说道:“真相似啊……”
“真相似?”
“和我。”
说完这句,我又重新躺了下去,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开口。
“我的父亲是一位无名的画师,祖父也是,祖父的祖父也是……那时候,我也一直以为我也会是——家族秘传了一种美妙颜料的配方,可以染出别人都无法模仿出的艳丽红色,我们家祖祖辈辈就靠这门手艺过活。”
“你是女人,怎么会?”
“我是家中的独生女,被当做男孩子养大的,又有绘画方面的天赋,看起来是注定要继承家业的——全家的期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自己也梦想着成为一名画家……可以在大教堂的墙壁上画满圣徒们的故事。”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是有一天,父亲突然被贵族们招去,要替某个大人物画张肖像,听说是要用来和亲的。您知道,那些贵族子女的婚姻往往是由一张画卷来决定的,所以为了画出最完美的形象,他们不惜余力,几乎把镇上、村里所有能画图的画师都招了过去。”
“那后来呢?”
“作为父亲的助手,我也理所当然地跟着过去了……那一年我才十四岁。”我眯起了眼睛,似乎有些承受不住阳光的照耀,“那时候,在贵族的宅邸里,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改变了我人生的人。”
“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那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我想拥有自己的梦想,我想看看这个世界……而不是去走父亲、祖父都走过的那条旧路,一层不变地当一名收入微薄,勉强糊口的画师。”
“那么……现在后悔了?”
“不,绝不会后悔。虽然后来错得很离谱,什么都变样了,什么都偏离了预想的轨道……梦想也好,人也罢。但是,但是只有这个选择,绝对不会后悔。”我慢慢地坐了起来,眺望响彻着钟声的远方,缓缓地说道,“不过偶尔想起那时候父亲的画室,多少有些怀念。”
“我想我明白。”
布鲁姆斯歪着头想了会,才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