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白姬绾

9、第九章 魂梦空

　　武修罗见变势突生，立刻强压住身体的不适，拉武陵儿避入禁灵殿内。

　　禁灵殿外刀兵交击，正魔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混乱中，古碎春瞧见武陵儿强被武修罗拉走，急忙尾随其追入殿中。

　　“去打开秘密海道，今日正魔两道在东海大动干戈，罗刹宫就暂时借他们好了。”武修罗低声对身边的两位长老吩咐：“我们集结精锐部队，悄悄从秘密海道出岛。”

　　“可是，岛主您的身体……”一位长老担忧道。

　　“哼！只是消功散，并非毒药。”武修罗森冷地道：“只是暂时无法动用武功罢了。”

　　两位长老露出喜色，一个领命匆匆前去打开秘道，另外一个仍旧在武修罗身边护卫。

　　“陵儿！”古碎春的声音蓦然从身后响起，原本已经心如止水，任由武修罗摆布的武陵儿，心中霎时被投入一枚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春！”武陵儿回头，望着逐渐走来的古碎春，心喜万端。可是，她的手却被武修罗铁钳似的手死死箍住，整个人挣脱不得。

　　武修罗使了个眼色，身边的长老会意，身形鸠起鹘落，鹰爪般的枯手倏然袭向古碎春。长老出手毫不留情，古碎春一时闪避不及，胸口正中毒手。

　　“哧！”一大块血肉被生生剥离胸口，痛得古碎春惨叫不已。长老见一袭得手，不由得面露喜色，又纵身欺向古碎春。他已看出古碎春既重伤又不会武功，自以为这次一定一击即中，因此放心大胆地直攻其面门，而对自身门户和破绽不加防守。

　　就在即将袭上古碎春面门的刹那，长老得意洋洋的神情倏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的不可置信，以及扭曲痛苦的神情。他的鹰爪，生生地僵滞在离古碎春面门不过一寸的地方。不是他不想攻上前，而是他不能。

　　他的生命力，正随着插进丹田的锋利匕首一点一点地流逝，生命流逝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他甚至没来得及想明白到底是谁杀了自己，就已经命丧黄泉。

　　古碎春丢掉匕首，也不理会身上的伤口，缓慢却坚定地走向武修罗。

　　“放开陵儿！”古碎春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意，严肃而冰冷的语气中，自有一股沉威的霸气和威严。

　　武修罗心中有些发虚：“休……休想！”

　　趁武修罗心弛神散的刹那，武陵儿挣脱束缚，向古碎春奔去。武修罗回过神时，却只来得及拉住她的一袭白袖，丝袖禁不住两方力量的撕扯，“哧”地一声断裂，一截雪白的断袖握在武修罗手中。

　　武陵儿终于来到古碎春牵身边，两人彼此深望，千言万语都不及这一眼深望。无须言语，两人默契地携手，奔向禁灵殿外。武修罗如何肯放武陵儿走？

　　“陵儿，回来！”武修罗掠身追截二人：“你……你不要哥哥了么？”

　　古碎春和武陵儿终究比武修罗快一步，武修罗由于中毒无法施展轻功，双方相距虽不远，但也不近。

　　武修罗的话飘入武陵儿的耳中，她的心仿佛被锥子狠狠锥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停下脚步。

　　“陵儿！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你也抹杀不掉当年弑父的罪孽！”武修罗绝望地道：“所有人都会厌弃你，除了我。”

　　武陵儿脚步微微一滞，可是她仍旧被古碎春带着，身不由已地往前走。无数爬满墨绿色薜荔藤的石柱，在她身旁幻影般后退，她耳边的风声，响起低喃着的恶毒诅咒：

　　“我诅咒你们，你们会被你们的儿女杀死，并且死得比我更加凄惨……”

　　“每时每刻，你们都会被审判的荆棘，鞭笞得血肉模糊……”

　　“永生永世，你们都走不出罪恶的迷宫……”

　　“即使，我的□□在泥土下腐烂，我的眼睛却要永远地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如何在疯狂中凄惨地死去……”

　　“陵儿，我们才是彼此的救赎，在别处，你永远得不到宽恕！”武修罗的声音充满无助的哽咽，失去武陵儿，他就会被孤零零地抛弃到一个荒芜凄冷的世界，独自忍受无尽的痛苦煎熬，独自忍受着末日的残酷审判。

　　“陵儿，我们才是彼此的救赎，在别处，你永远得不到宽恕！”再一次重复，武修罗的声音无助而凄哀，仿佛濒死的兽在垂死挣扎。

　　武陵儿如被电击，终于刹住了脚步。古碎春也停住，回眸，错愕地望向武陵儿：“怎么了？”

　　武陵儿哭着摇头，脸色煞白如纸。

　　古碎春还没开口，就已被气势汹汹的武修罗扑倒。

　　钻心的疼痛由肩膀传来，古碎春望着野兽般咬住自己肩头的武修罗，怒火终于烧断理智的弦。他踢打武修罗的腹部，用手死命掰他的下颚。

　　武修罗吃疼不住，终于松口，他的口中，全是古碎春的血肉，他的眼睛血红，仿佛一头狂性大发的猛兽。

　　古碎春在武修罗再度疯狂扑来时，亦丧失了理智，一口咬住了武修罗的脖子。——在这种原始狂蛮的贴身肉搏中，牙齿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霎时间，武修罗的脖子流出殷红的血，他狠狠挥拳，击向古碎春的眼眶。两个缠斗的身体，在地上不断地翻滚，搏斗，撕咬，踢打，撞压，勾击，血浪翻飞中，两人的衣物均已碎不成形，身上的皮肤也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武修罗的鼻梁被古碎春击碎，古碎春的眼眶亦被武修罗捶裂。粗浊的呼吸声中，身形壮硕的武修罗占了上风，他翻身把古碎春压在身下，又是一记重拳挥出，古碎春鼻血横流，但却趁武修罗还未收手时，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汗啊汗，这段贴身肉搏，纯属狼性作怪，其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_-!）

　　武陵儿惊愕地站在一旁，身心俱在极度的悲痛和煎熬之中，缠斗的二人无论谁伤了谁，都不啻于伤在她的身上，甚至更痛上千万倍。她的眼泪已经干涸，如木偶般失魂落魄地跌坐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牵绊最深的两个人，做着必将同归于尽的生死肉搏……

　　武修罗以头硬击古碎春的头，终于迫得他松开咬住自己胳膊的口，两人俱是头破血流。

　　古碎春被摔得眼冒金星，只觉得一双充满蛮力的手强按住他的头，一个劲地往冰冷而坚硬的地板上撞。

　　古碎春渐渐感到神识模糊，只觉得每一声重重的撞击声，都不啻于扣向黄泉地府的敲门声，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每一记沉闷声后，他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哥哥，住手！春会死的！”武陵儿哭得撕心裂肺，“住手，求求你！”

　　隐约听见武陵儿嘶哑的哭求声，古碎春支离破碎的神识，最终拼凑成一片沃野千里的平原。平原上有梦一般繁华的城市，终年繁花似锦，四季温暖如春。

　　他答应武陵儿，要带她离开苍白寒冷的罗刹岛，去往那个异彩纷呈的温暖世界。可是最终，他们都到不了那个美丽而温暖的世界，只能永远对着荒芜而冰冷的沧海，掩面而哭。

　　就在古碎春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武修罗压住他头部的蛮力，突然如装在破水袋中的水一样，泄漏殆尽。

　　“陵儿，你……”武修罗甚至来不及被武陵儿再次背叛自己的巨大悲痛击中，就已因为头上受了一记闷击而昏死过去。

　　无论武陵儿怎么哭求，心中只有杀戮的武修罗都充耳不闻，眼看古碎春即将在武修罗的魔爪下丧命，武陵儿情急之下，随手拾起地上先前被古碎春刺死的长老的拐杖，就击向武修罗。（小修，为你默哀……ORZ……）

　　武陵儿持着血淋淋的拐杖，浑身瑟瑟发抖。她在做什么？她竟然对最疼爱自己的哥哥痛下杀手？她真的疯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不想古碎春死。濒死的人如果换作是武修罗，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击向古碎春。

　　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武修罗，武陵儿痛苦的表情中，有了一丝异样的坚定。丢弃掉沾了血的拐杖，她走到软软地瘫在地上的古碎春身边，“唰”地一声撕下一截裙裾，替他细细包扎头部的伤口。

　　武陵儿的动作十分缓慢，一个动作，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古碎春满布血污的脸上，带着温暖而幸福的笑意，武陵儿瞬间恍惚，时光仿佛倒回七年前的月夜，那个与她同生共死的少年，乍现于月光中的脸，也是这般污秽不堪，可脸上的笑容却干净纯澈。

　　武陵儿和古碎春互望着微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二人身边春花烂漫，千里莺啼。中原，此刻离二人那般贴近。

　　然而，美好的瞬间却被急促紊乱的脚步声踏碎。奉武修罗之命前去打开秘道的长老，此刻正神色仓皇地匆匆而来，他的身边，还带着一群负伤的残众。

　　长老蓦然看见眼前情景，顿时愣在当地：岛主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小姐却在给敌人包扎伤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见长老惶急而迷惑的神色，武陵儿微微抬头，问道：“陈长老，外面怎么样了？”

　　也许是被武陵儿凛利的眼神震住，也许是被武陵儿威严的语气威慑，陈长老在一瞬间竟把原本相貌就肖似武修罗的武陵儿，错当成威名赫赫的罗刹岛主。

　　“这个……小姐，咱们都没提防上官弘这只老狐狸，原来，他早就暗中勾结岛上的一部分精锐部队，想要趁诛灭魔道之际，也夺了我罗刹宫！”长老恐慌不安地答道：“现在，岛内的精锐部队爆发了内乱，怕是……”

　　武陵儿冷静地问道：“坤，坎，震各部，现在还剩多少人？”

　　“折损已经过半，”长老掐指一算，道：“上官弘早就对罗刹岛存有不轨之心，这次他来罗刹岛，不仅想接手囚禁在此的魔道幼主，更想染指罗刹岛。乾部的叛徒有中原武盟的人撑腰，气焰愈见嚣张，而我方士气为这场突变所挫，愈见衰竭。”

　　“既然对方气焰正高，擢其缨锋甚为不智。加之魔道中人也已破宫而入，对我们更是不利。”武陵儿当机立断：“陈长老，你去集合剩余部众，由秘密海道避出罗刹岛。现在情势危急至此，我们只有暂时保存实力，才能它日东山再起。”

　　陈长老颔首领命，“是！”又瞥见倒在地上的武修罗，疑惑地问：“岛主他……”说着，他走过去检查武修罗的伤势。谁知，他的手刚刚碰上衣裳，武修罗就倏然如僵尸般直直立起。（诈尸……-_-!）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众人呆若木偶，但接下来的变故，却更令人骇然。

　　武修罗回过头，茫然地四处张望，他的身上和头上，俱是斑斑的血迹，神情呆滞而迷茫。

　　陈长老见武修罗清醒，顿时大喜，忙伸手上前扶他。

　　武修罗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跳起来，一口咬住陈长老的手。陈长老吃痛，下意识地一甩手，武修罗被狠狠地甩出，像一块被丢开的破抹布。

　　“啪嗒！”武修罗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脑勺霎时间鼓起一个大包，他突然“哇”地一声号啕大哭，一边哭还一边蹬手踢足。

　　陈长老骇得顾不上鲜血淋漓的手，又去扶他：“岛主，老奴一时失手……您莫见怪……”陈长老后面的话，被哽在了喉咙中，他的神经和承受力，都已被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逼入崩溃的绝境。

　　任何人都能看出，武修罗那充满童稚的表情和动作，是孩童所特有。他脸上死水般的呆滞和白纸一样的天真，哪里有丝毫平日里霸气横空，多谋善断的影子？

　　武修罗疯了？！在这非常时刻，这是一个比武修罗死去，更让长老和残余部众接受不了的事实。

　　武陵儿也愕然，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盘腿坐在地上大哭的哥哥。

　　武修罗原本充满惊惧和戒备的眼神，一看见武陵儿，就明亮温柔起来，他起身扑向武陵儿的怀里，尖声叫道：“娘，有坏人，这些人都是坏人！”

　　武陵儿浑身冰凉，灵魂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整个人只剩下枯竭的躯壳，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摸着武修罗血污狼藉的头。

　　“娘，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时，爹天天都会鞭打罗儿和妹妹。”武修罗哀怨却幸福地望着武陵儿，眼中有泪水落下：“你看，罗儿的背上和身上都是伤，真的好疼！”

　　武修罗的眼泪，沾湿了武陵儿胸前的衣裳。武修罗温热的眼泪，仿佛滚烫的岩浆，瞬间化开了她心中所有由怨憎结成的硬壳，令她再也无法恨他。武修罗温热的眼泪，仿佛锋利的箭簇，瞬间穿透了她早已负荷不堪的心脏，令她痛彻骨髓，无法呼吸。很多时候，眼泪比鲜血的威力更强大，鲜血只能令人屈服，眼泪才能让心软化。

　　“乖，不哭，娘再也不会离开你们。”武陵儿温柔地搂住武修罗，垂首吻着他血肉模糊的额头：“以后，我们一家人，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武修罗快乐地笑了，孩子般无邪的笑容，瞬间涤净了满殿暗红的血污。

　　灿烂的阳光沿着天窗洒入幽冷的禁灵殿，像是无数金色的鸟儿在扑棱着翅膀飞翔。

　　武陵儿的长发垂到武修罗的脖子里，挠得他发痒，他忍不住抬起头，疑惑地道，“咦？娘，你怎么哭了？”他伸手替武陵儿拭泪，“娘不哭，罗儿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

　　陈长老和残余部众见此情形，心中顿时凉下大半截。（我也心凉……-_-!）罗刹岛上正魔大战，混天乱地。罗刹宫中内部火并，群龙无首。现在，正是需要武修罗出来威压四方，主持大局的时候，可他却变得这般模样……看来今日，罗刹岛注定在劫难逃。

　　“陈长老，计划不必变动，我们立刻就出发。”看穿长老和众人的心思，武陵儿冷色道：“我先带哥哥去召集仍然愿意跟随我们的部众，你去秘道备好船只接应。”

　　陈长老略有深意地望了武陵儿一眼，他的心在怀疑，焦虑，猜度中翻滚。这个柔弱的少女，究竟能不能带着他们在动荡的局势下逃出生天？他可不可以把罗刹岛的将来，押宝在这个少女的身上？

　　陈长老犹豫着，武陵儿并不催他，只是在一旁低首沉吟，她美丽的侧影，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神圣光辉，仿若夕阳中的女神。陈长老昏花的老眼，刹那间被这股淡金色的光辉照亮，脸上树皮般的皱纹舒展开来，垂身领命：“是，岛主。”

　　突如其来的陌生称呼，令武陵儿一时间错愕，但她终于还是没有拒绝。

　　“是，岛主！”陈长老首先发起，其余部众也齐齐垂首领命，众人潮水般的呼声响起。

　　武陵儿坚毅如铁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悲哀。

　　多年之后，陈长老立在北海的夕阳中，看着罗刹宫辖内广阔的海域，暗自庆幸多年前的选择。此时的罗刹岛，已不在冬春交界，乍暖还寒的东海，而在常年苦寒的北海。此时的岛主，已不是威名赫赫的龙神太子武修罗，而是以冷静和智计闻名天下的冰海女爵武陵儿。

　　武修罗见众人呼成一团，顿时兴奋得欢蹦乱跳，拍手大笑。

　　武陵儿哄武修罗道：“哥哥乖，从现在起，不许笑，也不许说话，知道了吗？”

　　武修罗呆呆点头，可一转眼，他又傻笑起来。

　　武陵儿严肃地道：“你要是再笑，娘和妹妹以后都不再理你。”

　　武修罗信以为真，急得当真不再笑闹，他不笑的时候，猛一看去，倒还与之前的武修罗无甚区别。

　　武陵儿替武修罗整理衣冠，心中悲楚难抑，她爱他，又恨他，眷恋他，却又厌弃他。只因为，武修罗是另一个她。

　　武修罗离开她，就像是离开水的鱼，迟早会在日光的暴晒下死掉。她离开武修罗，就像是没有鱼的水，从此了无生气，一片死寂。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他们都注定必须捆绑在一起。这是神的惩罚，也是神的恩赐。

　　武陵儿牵着武修罗，同众人一起往禁灵殿中的秘道走去。路过古碎春身边时，武陵儿没有停留。衰弱的古碎春也没有阻拦武陵儿，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拦。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带她走，可最终，还是差了一步。

　　武陵儿留给古碎春的最后话语，蝴蝶般在他耳边徘徊飞舞，迷梦一样虚幻美丽。

　　“春，谢谢你，谢谢你赐给我一场关于春天的温暖美梦。”武陵儿悲伤地望着古碎春，喃喃：“但可惜，梦醒之后，你就要去我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

　　雪白柔软的裙裾从脸上拂过，古碎春伸手，却只抓到空气。

　　“春，珍重，后会无期。”武陵儿的身影，已消失在爬满薜荔的宫殿中，那样纯洁无瑕却又罪孽深重的美丽，古碎春一生再不曾遇见。

　　原本，只有一步之遥，他就可以带着武陵儿去往梦中的中原，可是造化弄人，在最后关头，两人终究还是天各一方。

　　武陵儿已不再是他想带走的武陵儿，她蜕变得如此突兀，蜕变得如此陌生，让他措手不及。他除了选择放手，别无他法。

　　罗刹岛上的雪白倩影，将是他一生也无法抹去的痛。

　　武陵儿和众人没入禁灵殿深处，古碎春闭上双眼，任泪水流星般坠落。

　　罗刹岛上兵刃交接，喧闹震天。三艘巨艇却悄无声息地往北驶去，在海面上划下三道水纹，继而无痕。帆影灭后，波浪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