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不回》张时

2、庄生晓梦

　　谢景昭坐在河边，看着水面，熟悉又陌生的脸，让人望而生畏。
　　她明明在天盛十七年死去，却在庆安三十年醒来。
　　现在是那场举国震惊的太子谋逆案之后。
　　如果自己是从二十二年后回来的，那为什么过去半年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庆安三十年夏初，睿王及一众大臣上告太子勾结外族、谋逆不臣，庆安帝连发三道圣旨，责令远在西北监军的太子回京。
　　太子抗旨。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镇北军主帅英国公周廉璋因“未奉旨押解太子回京”被打为太子逆党，在京家眷五十二人全部被判斩立决。
　　内阁大学士张行正、工部尚书刘方迟、兵科给事中历忱、太子太傅苏岭等一众官员皆因“袒护逆子，居心叵测”罢官入狱。
　　皇后因“教子无方”禁足坤宁宫，太子家眷圈禁东宫。
　　自圈禁之日起，每日辰时至巳时，太子妃张婉、太子长子谢景麟、太子长女谢景昭跪在东宫正殿，接受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郑义的奉旨问讯。
　　“太子妃殿下、大公子、大小姐，可知太子意图？”
　　“臣不知。”
　　问一句，答一句，磕一次头。
　　庆安帝未废太子，未对太子家眷用刑，仅是折辱。
　　这一年，谢景昭十三岁，她兄长也才十六岁。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凌晨，谢景昭被母亲从睡梦中唤醒，开始了悲壮的逃亡之路。
　　从他们走出东宫开始，乘马车至直隶府，在直隶府上船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至洛阳府，在洛阳府换船沿黄河至渭水，顺渭水到达西安府，一路死伤无数。
　　人人尊称一声“厂督”的郑义，凌迟处死。仅是因为太子的一饭之恩，背后不知被骂了多少次阉狗的人，明知是死，却百般周折送太子家眷十人出东宫。郑义之死，波及东厂和司礼监一百余名太监，无一存活。
　　锦衣卫指挥佥事陆成则，酷刑加身，不治而亡。仅是因为太子公正的查明了庆安十九年的文字狱始末，不顾一家老小安危，将太子家眷九人送出京城。陆成则之死，陆家在京主仆十一人、锦衣卫四十九人，无一存活。
　　直隶守备李大军，中箭身亡。仅是因为太子送过他一双军靴，拼尽最后一口气，将太子家眷六人送上了开往洛阳府的货船。李大军之死，随同就义二十九人。
　　英国公周廉璋幼子周黎，乱马踩踏，不能人道。仅因英国公一句“太子者，国之根本。”，便孤身前往洛阳府接应太子家眷。这一年，他才十五岁。
　　西安府都护长子康玉鸿，双腿瘫痪。仅是因为康老太君一句“太子仁义，可救乱世”，年仅十八岁的康玉鸿便率五十府兵追随周黎前往洛阳府接应太子家眷。
　　东宫府兵一百一十八人，活着跟到最后的只有十一人。东宫家眷十四人，太子良娣苏氏、太子孺人李氏、太子四子谢景瑜、太子三女谢明薇四人留在东宫，太子良娣马氏在出逃京城时为太子妃挡刀身亡，太子良娣历氏、太子孺人张氏齐氏三人在直隶陆路南下迷惑追兵。最后走到西安府的只有太子妃张婉、太子长子谢景麟、太子次子谢景恭、太子三子谢景恪、太子长女谢景昭、太子次女谢明希。
　　京城至西安府，两千多里，每一寸都是鲜血。
　　以前，谢景昭不懂，死了那么多人，只为接他们出京，值得吗。
　　后来，谢景昭才知道，在他们一路踏血而来之时，太子千里奔赴成都府，争取到了成都府的归顺。
　　在他们来到西安府后十余天，太子正式向天下发布除奸佞清君侧檄。
　　营救太子家眷，实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几百人舍身，是为他们心中的大义。
　　檄文一出，太子与庆安帝这对父子终于兵戎相见。
　　西安府作为镇北军与朝廷军针锋相对的第一道战线，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
　　张婉携长子谢景麟坐镇西安府，剩余二子二女及周黎被送往兰州府安顿。
　　一路奔波，再加上惊吓过度，谢景昭在到达西安府没多久，就开始发热昏迷，时醒时睡。
　　去往兰州府的马车上，一次高热之后，三十五岁的谢景昭在十三岁的谢景昭身体里醒来，或者，十三岁的谢景昭在梦里活了一世。
　　兰州府都护夫人将他们安顿在兰州府东郊曼渡山下的青湾别院，背靠曼渡山，前临青湾河，一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适合修养。
　　对于自己的重活一次或者南柯一梦，谢景昭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现在的平静，只用了半个月。
　　她分不清是三十五岁的自己灵魂归位，还是十三岁的自己大梦一场，无论是哪种，那一世的经历对她来说，都是宝贵的前车之鉴，孤傲和执拗是最不可取的。
　　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周黎。
　　周黎，字齐光，乳名羲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