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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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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飞兔走,暑气铺天而来,虽还没到燥者出火,液者流膏的时节,可外头却也是一片赫赫炎炎。
这天是儿童节,安靖自从上次五四过后就没怎么刻意联系乐壹,他一直暗戳戳地想找个恰当的理由说服自己必须去见她。前些日子的调查结果出来了,他看了后觉得情况不太妙,想了想,不管学姐相不相信,他都得告诉她。于是他可怜巴巴地跟她说自己最近在学日语,想学姐帮他指点指点。对于学习方面,乐壹一般不会拒绝。他凭学生证在学校艺术楼借了个音乐教室,开了空调,耐心地等她。
乐壹一进这个避暑胜地就觉浑身舒爽,仿佛刚从火海里逃出来。“你倒是会挑地方。”她笑着看向抱着吉他的学弟,“不是说问我日语问题么?你难道还有表演?”
“是啊,学姐,”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学了首日语歌,你听听怎么样?”
乐壹马上来了兴趣:“好啊。”
于是他便拨弄着吉他调音,开始了弹唱。
乐壹一听前奏就知道是上次给他听过的那首rainy。安靖的嗓音非常干净,像敲击玉石发出的声音,泠泠作响。罗马音生了旋律的翅膀,轻盈地飞向了她的耳际。她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暑假,和一群现今早已没有联系的伙伴在溪边戏水,太阳被蓊郁的树叶遮挡了,只在缝隙中透出点儿光亮,无花果很甜,凝在树干上的桃胶被他们掰下来当子弹玩儿,充满童真的笑音银铃般响彻山谷。
安靖的日语发音不怎么好,长音、促音以及清音浊化等基础知识他都没怎么掌握,一听就是速成的,但胜在音色和乐感。
“歌唱得不错,不过发音还是得用心琢磨。”歌曲结束后乐壹做了评论。
“嗯,我学了两个月,日语真难。”他憨笑。
两个月!乐壹突然脸色巨变。每次听君彦的rainy录音时心里涌起的那股让她不明所以的怪异感忽然有了来路。答案呼之欲出。
君彦修的是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英语勉勉强强,日语连五十音图都没背过。而他却在答应后的第二天如此完美地演唱了首日语歌,似飘逸行云,似潺潺流水,却不似以往偏磁性的音色。
不知道是不是空调开得太足了,乐壹背脊有点发冷。
“怎么了,学姐?”乐壹的脸色有些发白。
“没,没事。”
“学姐。”他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了张A4纸,查到的有用信息很少,字数都不满半张,却让调查陷入了僵局。看着乐壹接过后一脸不知其意,他有些心虚地解释道,“呃,我知道学姐最近在跟一个人打电话。这张纸上的信息是根据那个人打给你的手机号码查到的。”
乐壹胸口发闷,还真看了。
号码主人叫徐乐山,42岁,来自杭州,没有固定工作,丧妻,有两个念中学的孩子。
乐壹如坠冰窖,既迷茫又惶恐。
“学姐对不起。”安靖发了慌,“我不能看着你被人骗了。”
“我怎么相信你?”她把打印的纸扔给安靖,“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安靖什么都招了,他不想也骗学姐。
他说,我不愿你变成现实里的楚门。
乐壹特别想笑,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疯魔了。于是她凶狠地对安靖说:“你是个忠诚的骑士,是么?可我不是公主。我的故事里没有你的戏份,你进错剧组了。隔壁才是童话镇拍摄地,戏精学弟。”
那日对安靖发了狠后,乐壹就再也没有搭理过对方。她哪里不知道君彦永远寂灭了?她只是自欺欺人,不愿从这场夏日美梦中醒过来。安靖的戳穿无疑是要把耽于梦境的她给狠狠扇醒。
她那时确实崩溃了,想让安靖知道,她就是这么糟糕,不值得他再耗费心力。别再只把自己当骑士了,你是王子,有属于自己的公主。
那个假扮君彦的人又准点打来电话了,乐壹接起,不知什么时候起不再录音,也没有侃侃而言的兴致了,却仍忍不住藕断丝连。
“君彦,再过些日子就是你的生日了。啊,不对,”她说了以往绝不会说的话,“生日是对有阳寿的人而言,君彦你,只有忌日了吧?”
对方跟往日一样安静,可乐壹就是认为他少说话是为了不那么容易暴露。可她就是要逼他:“君彦,五月四号那天晚上你干嘛去了?我等了你好久呢。我表演都没心思看。哎,你不会去看了吧?”
对方仍一语不发,她觉得十分无聊。还有八分钟呢。
“君彦,你明天再唱首歌给我听吧。还是先前那个组合的,Stripe.”
“君彦,我快没话费了,流量倒是用不完。要不咱们以后改打微信视频?”
“我明天给你唱歌。”对方终于说话了,语气有一点慌。
她觉得自己十分恶劣,却并没有恶作剧得逞后的窃喜。
“行。”
最后东扯西扯,终于结束了这场漫长又无聊的对话。
虽然说早就知道自己紧攥的是空气,是已失去毫无复得可能的东西,但这些执念形成了一圈牢固的铁墙,没有门没有窗,阻绝了阳光,将她死死困在其中。
认识几周年,恋爱几周年,彼此的生日,他的忌日,上巳节.,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立春周年庆……所有能让她纪念君彦的契机,她都乐此不疲,任何人不得干涉。
通向往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乐壹自认挤不进去,也不想挤;虫是不死的,火是不灭的,所以只能任万虫啃啮,业火焚烧,不死不休。
照片上的君彦十分谦逊,令人穆如清风。每次和他交流,畅谈文学,闲聊琐事,都能让她拓宽眼界。君彦是兼具仁义礼智信的君子,是她亦师亦友的永远的恋人。
这个再无人置身其中的骗局是一场乏味失败的闹剧,她失了再演下去的兴趣。
于是她联系了那个杭州朋友:“于航,帮我查下这个号码的真正使用者。”随后附上徐乐山的信息。
在查明真相之前她仍需应付那个演技拙劣却又自以为是的骗子,除此之外,还有身边人。殊不知,你看我时,我也在暗处看你。
她之后又联系了安靖,跟他说不管他知道了多少,都尽力去忘记,更不要再多管了,事情已经结束了。她并没有为当日的失态道歉,那孩子心软,她不要再生是非。
她常常想如果是君彦,被最好的朋友下套,遇上橡皮泥一样的追求者,面对一群经常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的下员时,他会怎么做呢?
她记得刚交往时,学院有些明恋他的女生上门挑战,他好像也只微笑着说了几句话,那些人就再也没有来打扰他们了。说了什么乐壹已经不记得了,她那时好像看见他头顶罩着个光环,仿若莅临人间的神祗。
这个学期快要结束时,乐壹组织书友会管理者们开了个会,给“立春”改名,选立会长,并宣布自己退出书友会。
众人哗然,却也没有异议。
张璇问她原因,她笑笑说,这个书友会不是真正的立春,论坛里的那个才是。那儿记录了他们伟大干净的梦想和滚烫炽热的初心。自从君彦去世后,她再也没有让新加入立春的校友进论坛。
“你自己退出论坛吧。”她说。
“你是不是知道了?”张璇问。
“我又不傻。”她说,“你想美化你的履历表,我又不会阻止。”
“不是这样的。”张璇面有难色。
“我是不太明白。”她看着对方美丽的面孔,“你这张脸我从什么时候不认识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希望你好的。”她说。
“是在没对你造成阻碍前吧。”她眼神凌厉,“也亏你费尽心思,居然连拿别人的号码给另一个人用都想得出来。”一千块钱作为封口费,又从对方手上买来了一个快要停机的号码。
“你真的不喜欢钟云飞么?他一直都很喜欢你。君彦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你不要——”
“他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他么?假扮别人久了就真的以为自己是那个人么?”她打断她,“真迹是毁掉了,可我也犯不着从赝品上寻求安慰。”
“而且,再怎么着,排在他前面的还有安靖吧?”她笑着看向她,眼神不言而喻。
果然对方目光如电,而后又迅速如常。她说:“你不喜欢他。”
“那他喜欢你么?”
分道扬镳时乐壹说,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是知道你连好朋友都算计,会转过头去喜欢你么?
对于那可笑的手机通话,乐壹越来越敷衍,钟云飞却一叶障目,心存侥幸,可乐壹还是逼他睁眼。她对他说:“钟云飞是吧?我记得你,你和君彦的声音有几分像,但细听还是有些区别的。你以后别打来了。君彦身上有很多你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我相信他绝不希望你复制他去骗他的女朋友。还有,论坛你退了吧。”
那些曾经精心剪辑的录音,一条一条,被她删了个干净。
暑假时杭州的几位朋友邀乐壹一道来西湖赏荷。眼前碧波浩荡,水光潋滟,映日荷花亭亭玉立,风未至,清香便已沁人心脾。
看着看着,乐壹就恍惚了,好像当年他跟君彦泛舟湖上,“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再也没有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