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歌隐》舞鸣之

168、贯高

　　赵王谋逆的案子一直审了半年之久，因为有皇后等人的求情，张敖只是被关进了牢狱，倒是没有经受什么严刑拷问，而他也是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更没有做过这种事，于是事情就卡在了那里，皇帝不相信，有些大臣当然也不愿相信。

　　贯高等人却是一口咬定事情是他们做的，与赵王无关，无论经受了怎样的拷打，都不肯改口。

　　皇帝只好冲着审问贯高等人的廷尉们发火，觉得他们无能。

　　廷尉也没办法，同时也为那几个老头的坚韧而心生敬佩，他们将自已是如何拷打审问的过程描述给皇帝，又将贯高等人的表现告诉他，最后得出结论，贯高等人说的应该是真的，赵王真的不知情，一切都是因为皇帝对赵王的态度太过傲慢，才引起了这些赵国老臣们的不满，并为此谋划了柏人那个未能实施的局。

　　皇帝听了，心中的怒气莫名消了不少，对于贯高的表现很是惊讶。

　　到此时，他其实也已经有些相信张敖没有参予此事了，但是想到皇后为了张敖几次三番地到他面前求情，为他辩解，就会生出逆反之心来，再加上戚夫人又曾无意中提起，若是当日他在柏人出了事儿，那么太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刘邦心中生出了怀疑来，再看皇后等人替张敖说话，就觉得处处都是私心了，甚至不仅仅是私心，也许还有野心。

　　皇帝有些迷茫了，有心想放了张敖，甚至连那个想要刺杀他的贯高，他都有心赦免，因为他认为这样的人可以称得上是壮士了，就连他刺杀自己和理由也很值得称道，能够拥有这样的臣子，他其实是有些羡慕张敖的。

　　但是，他不能确定张敖是不是真的无辜，那样忠诚坚定的臣子，不是不可能为了保住他的主君而说谎。

　　于是，张良又被召进了皇宫。

　　等到他回来，与林依依说起被召见的事情，才知道皇帝这次召了他们几个臣子还是为了张敖的事。

　　“真壮士也，这是陛下的原话。他问大家有没有人与那贯高相熟，希望能够借着私下里的交情去探探口风，看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这还是不相信张敖？”

　　“听说那贯高被鞭打刑讯，已是不成人形，可却硬是咬着牙不肯松口。陛下想要处置张敖，总得要证据确凿才说得过去。”

　　“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中大夫泄公说他和贯高是同乡，比较了解他，说他一向都是为了赵国树名立义、不肯背弃承诺的人，这样的人是不屑于说谎的。”

　　“那皇帝怎么说，他相信泄公说的吗？”

　　“陛下让人拿着符节带泄公去见贯高，让他从侧面试探一番。我想，泄公探望贯高的时候，必定会有人在暗处盯着。呵，现在的陛下啊，越来越多疑了。”

　　两天后，有新的消息传来，泄公见过贯高向皇帝回复后，赵王终于被释放了。

　　皇帝很是赞赏贯高的为人，于是派泄公去将赵王被赦免的的消息告诉他，并且打算同样赦免贯高的罪行。

　　但是结果却并不是很好，贯高听说赵王已经洗脱了罪责被释放了，就连自己也得到了皇帝的赦免，就笑着说：“我被打得体无完肤却努力不愿死去的原因，是为了辩白大王确实没有谋反，如今大王已被释放，我的责任已经得到补救，就是死了也不遗憾啦。况且为人臣子有了篡杀的名声，还有什么脸面再侍奉皇上呢！纵然是皇上不杀我，我的内心不惭愧吗？”于是仰起头来卡断咽喉而死。

　　到这个时候，贯高的名声已经很大了，至少长安城里很多人都听说了这个硬骨头的老头儿，却在洗清了赵王的罪名、并被皇帝赦免后，马上就自杀了，听说了他的事情，谁会不为他的信义而赞叹？

　　也是因此，皇帝将其他几个和贯高一起以钳奴身份跟随张敖的臣子宾客也释放了，只是这些人都被拷打的太过，又因年纪太大，等从牢狱里出来，身体却也差不多垮了。

　　没过多久，张敖重新被封为宣平候，与鲁元公主的婚约照旧。

　　张信以好友的身份去他府上探望，也见到了那几位正在养伤的臣子，看到他们的凄惨模样，再想到贯高已死，终是感觉到了羞愧。

　　贯高真正想杀的人是皇帝，可是皇帝最后却赦免了他，贯高可能都没有注意到皇帝的随行人员中都有些什么人，可他却遭到了自己的报复，将消息透露给了他的仇人，差点被诛灭三族。

　　张信想起张石那天说的话，问他是不是要和父亲说一声。此时想来，如果当时他说了，父亲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一定会淡然一笑，当作没有这回事吧。

　　张信亲自查看了赵午等人的伤势，回家后准备了许多对症的药材及补品派人送了过去。

　　张敖感激不尽，以为他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朋友，才会雪中送碳，却不知这只是他愧悔之后的些微补偿。

　　某天，趁着父亲入宫，张信单独去找了林依依，犹豫良久，才将自己暗中让人将贯高等人欲在柏人刺杀皇帝的事透露给贯高的仇人的事说了出来。

　　他觉得自已似乎做错了，但是又觉得对付想要伤害自己亲人的人天经地义。

　　贯高这样的人，应该算是品德高尚的人吧，否则不会打动皇帝，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赞赏他、替他可惜，那么害死这样一个人，还是用告密的方式来借刀杀人，似乎更卑鄙了。

　　林依依一边烹煮着茶汤，一边静静地听着张信说话。

　　初时很是惊讶了一下，心中也有些生气，可当她看到张信那犹如霜打的茄子般没精打采的模样，又有些心软。

　　怎么能够责怪他呢？

　　自己当时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不一样是去告密吗？

　　那个贯高可以因为皇帝对待赵王的态度不好就生出了杀心，信儿又为何不能因为他差点危害到自己的父亲而同样生出杀心呢？

　　将茶汤注入茶杯之前，林依依又多加了两勺蜂蜜，那茶汤之中甜丝丝的味道随着热气飘出。

　　“喝杯茶吧。”

　　她点了点下巴向他示意，看到他将茶杯端起轻嗅然后轻轻抿了一口露出一丝笑意来，林依依也微笑了起来。

　　她还记得，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甜食，但是因为她也喜欢，他总是会把更甜的那一份留给她。

　　“你在纠结什么？爱护自己的亲人、仇视想要伤害自己亲人的人有什么不对吗？难道因为一个人很优秀，他名声大、品德高、有信义、守承诺，甚至只是长的好……就可以伤害别人了吗？做错了事，因此而承担起做了这件事所引起的不良后果，这是因果啊，那个贯高，他并不冤枉。”

　　“因果？”张信听到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词。

　　林依依怔了怔，才忽然想到，佛教现在还没有传入中国，张信自己也不会听说过这个词语了。

　　她略觉尴尬，想着怎么将这个口误给蒙混过去，因为她不想再为他解释什么是佛教了，她自己还不懂呢。

　　“呃，就是……就像春天你在地里种了一颗种子，秋天那颗种子就长成了一棵果树，那颗种子就是因，而那棵果树上结出的果子就是果了。那个贯高如果没有想着在柏人刺杀皇帝，就不会引起你的愤怒，也就不会让你产生报复之心，你也就不会派人去将他谋逆的事情透露给他的仇人，最终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张信微偏着头仔细听着，末了蹙眉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将手里的茶杯放下，目光灼灼地望着林依依道：“那那个想要刺杀我的人呢？他让人刺杀我，是不是就种下了一个因，然后等我查出是谁干的后再杀他全家就是结果了对吧。”

　　林依依感觉自己一脑袋的黑线。

　　这孩子好像太暴力了些，别人刺杀了他，他就要杀人家全家，这得是多少倍的报复啊？他明明是跟着她学医的啊，怎么不想着多救些人，就想着杀人了？

　　轻轻咳了两声，林依依看着张信尽量让自己的目光更温和些。

　　“信儿啊，那个，有时候因也是果，是因为有人更早地种下了因，于是就结出了一个果，而这个果又变成了一个新的因……你能听得懂不？”

　　林依依觉得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说明白了，于是有些心虚地看向张信：“总之呢，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想要杀人，肯定是你做了什么……呃，也或许是子房做了什么？得罪了人才会有人想要刺杀你。”

　　“老师的意思是，我不要再追究这件事儿了？”张信的眉毛紧紧皱起，显然他问出的这个问题是他所不满意的。

　　林依依摇了摇头，道：“不。你当然要追究，有一个危险的敌人藏在暗处，不把他挖出来怎么行呢？我的意思是，你在做一件事情之前，要三思而后行，尤其是一些可能会种下不好的因的事情时，更应该小心。”

　　她敲了敲茶几，叹息道：“如果当初不是皇帝在对待赵王的时候态度不好，又怎么会惹的贯高等人不满？如果不是皇帝在柏人县之外忽然改变了入住柏人的决定，也许贯高等人的计划就要成功了。”

　　说到这里，她身子忽然略微前倾，微微眯起了双眼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为什么皇帝会突然改变主意吗？”

　　突然靠近的俊美容颜，略带甜香的吐息喷洒在面上，张信的身体突然僵硬了起来，胸腔里一颗心发狂地跳动起来，他紧紧盯着面前的那张脸，连呼吸都好像要忘记了，却仍然下意识地干哑着嗓子问道：“为……为什么？”

　　林依依坐直了身子，没有注意到张信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有些涨红的脸。

　　“因为是你父亲引导了皇帝呀。”

　　她有些得意，显然这件事让她觉得自豪。

　　“父亲？他早就知道了贯高要刺杀陛下？”

　　张信又想起了张石跟他说的话，也突然觉得事情有些神奇，而自己也有些可笑，他做的这些事情，真的有意义吗？

　　“他也是头一天晚上才知道的，因为是我告诉他的啊。”

　　林依依将事情的经过又讲了一遍，这让张信觉得自己更加的可笑了。

　　他做了什么？

　　老师和父亲因为那一念仁慈，想要保下驿馆里的那些人，想要避免更多的人受到牵连而死去，可是他却亲手戳暴了这个案子，让他们的努力付诸流水。

　　虽然最终皇帝赦免了他们，但是仍然有许多人在这之前就已经死去。

　　他这样，算不算种下了许多个因？

　　他忽然有些惶恐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些因果关系似乎有些复杂，其中所牵连的，也许会拐上许多个弯，那么他种下了这些因，会不会有一天结出的果却落在了他最在意的人头上，比如父亲，比如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