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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倾盖如故 ...

  •   “此事不必打扰父亲,命几县总兵调兵前去,先行镇压。”许由英隽的眉头微锁,摆手叫人退下。他看得明晰,晓得那几个在许攸宁手下,做惯了阳奉阴违的人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屑,并无所谓。
      淮阴北方的叛乱并不兴师动众,原是许攸宁麾下一个将领的封地,却不知是怎样的想不开。
      许由疲惫地向后仰去,看着堂上横梁被烛火晃得朱漆暗沉,捏了捏山根。
      他也许还是没有学会如何应付这琐碎事务,想起父亲近来病更不好,就觉愈发有什么压在心头不得快活。
      那晚对话,他心中本来一直堵着的问题,见到父亲的眼泪却忽然全都问不出来。后知后觉,忽然发现曾经自己仰望的偶像也佝偻。他没有对父亲失望,却因自觉无能为力而懊恼不已。
      那一晚的灯火昏沉,许攸宁抚着他的鬓发和耳廓,目光中是认真到极致的心疼:“月氏那面,究竟如何处理,就交由你自己来决定,爹爹都支持你。但……爹爹希望你不要怨,那毕竟是你的母族。”
      许由敛下眉目,声音干涩:“爹爹,我不会怨他们。但是我……我不想去。”这其实是他当初走出苏理棠的院子便已经做好的决定,更在那日送刘止出城的漫天尘雾中坚定,如今说出来也没有什么犹豫。
      对面的许攸宁好半晌没有声音,许由忍不住抬起头来,却对上一双深潭似的眼,倒引得他一怔。不知为什么,他仿佛觉得面前的父亲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甚至见他抬头,还抿唇微微笑了笑。
      但是许攸宁并没有说话,许由案下的手攥着腰间玉佩,最终也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只是转开眼,目视那飞虫扑火,哧啦啦骤然一闪。
      “爹爹,”似是很久以后,许攸宁注视着儿子轻轻掀起的薄唇,他转过脸来,浅褐色的瞳子也像那虫似的倒映着火光闪烁,“你后悔吗?”
      许攸宁太过专注那双眼睛,以至于几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什么?”
      许由抿了抿唇,好半晌挺了挺脊背:“我说,当初您选择与母亲逃婚,你们选择生下我,选择南下……这一切,您有没有后悔过?”
      他的目光那样澄明,却又带着那样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一字一句都像是在许攸宁干裂的心上狠狠一锹,翻出狼藉的鲜血淋漓。许攸宁感到呼吸有些乱了。
      他能感到许由的问话是发自内心的。他不是在怀疑父母当初的做法有多么错误,而只是在揣度,如果没有那些澎湃与自由,没有那些自己为自己佩戴的枷锁与镣铐,他们的结果是不是会更好?
      许由不是在质疑他人,而是在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是他们的累赘,是否如果没有自己,当初的母亲也许便不会如此劳累成疾,父亲也许也不用在那一晚兵行险着,也许,也许。
      同时,许攸宁也觉察出他若隐若现的另一层忐忑——他们的年少轻狂与意气风发,他们的自由恣意与不计后果,是否会造成一样的无可挽救与追悔莫及——他们的故事,是否还会重演?他早品出那少年小心翼翼的神色背后,是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的心神激荡与色授魂与。
      他意识到儿子已经经历了什么,却也同样明白那经历的瑰丽而危险。
      避无可避,甘甜时娱心悦目,酸涩时挠人心肝,食檗时追悔莫及。
      只可惜这一切,他如今不能从他的口中听到,或也许永远也无法从他的口中听到了,但他并无责备的资格。许攸宁自嘲一笑,微阖上眼,好半天才重新睁开,对着许由淡淡笑:“今晚已经太晚,你舟车劳顿,早些休息吧。”
      “爹……”许由张了张口,却见许攸宁已经招人入殿带他回去。他无可奈何,只有恭敬行礼告退。
      临出殿时,他微微住了脚,忍不住转头回望,却见父亲微耸着肩的瘦削身影被烛光投射于轻纱帷帐之上。那影子那样高大,又那样佝偻,两手抬起覆在面上。他看了好半晌,才发觉许攸宁拿着自己送来的那枚珠花,侧着脸颊挨在上头,肩膀剧烈起伏,却只有满室寂静。
      许由禁不住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抬头,才敢将那晶莹逼回去。
      案上文书横叠,最面上摆着自代地远道而来的简牍,连封泥都被小心翼翼撬下放在一旁。他这些日常常翻阅,文书笔法严整,字数不多,先头是向着淮阴侯很公式的问候,兼说明代王将要南下楚国,借道淮阴的意图。只附着的一个篾片,落的是“代刘长宁”款。
      时至深夜,堂下风雪更紧,扑打得门帘簌簌作响。许由又放空半晌,直起身来,将那木牍里的竹篾收进怀中,唤人熄灯提灯,深一脚浅一脚走过雪水打湿的长廊时,正听见梆子敲响,似乎还夹了什么声音。
      他立时顿住,转头看时,正见服侍父亲的亲近宦官朝自己奔来,高叫“世子”。蓦地有什么直击天灵,他浑身震悚了一下,脊背绷得很紧,快步迎上去,远远便听见人的哭腔。

      鼻端是极苦的药味,混合某种不可言说的腐败气息。许由的脚步不自觉踉跄,一路跟人走进帷帐,双腿一曲,跪在床边。
      簇簇灯火将卧房染得极亮,仿佛这样就能引得游魂暂驻。
      许攸宁的面色已经灰败得不成样子,双颊双眼深深凹陷下去,被许由紧紧握着的手青筋纵横,仿佛只一层皮。听见许由切声唤“爹爹”,竟还微微睁了眼,泄露微光。
      父子交握的手不知是谁更用力。许攸宁痴痴看着眼前背脊挺直的儿子,那样漂亮的一双眼此时已红透。
      他张了张口:“爹爹……对不起你。”他这样懦夫,事到如今才终于将这迟到了多年的歉意说出。正因为与许由一日日的渐行渐远,他随年纪增长的日渐一日的惦念才更加汹涌。也因此,他意识到自己的缺席对于曾经年幼的许由是多么残忍。
      他年幼失怙,头破血流地长到青年,撕心裂肺地进入中年。他的生命是咎由自取,可是许由并未得到选择的权利。他一生用以惩罚自己的方式,却原原本本地给予许由青春的痛楚。
      稚子何辜。
      许攸宁知道至死都没能领悟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可是眼前的许由,却似乎天生明白应该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儿子,善解人意得不似遭此劫难。
      许由后背僵直,想说什么。泪水却先落下来,只摇了摇头,将额抵在父亲的手上,不说话。
      “那一日,你问我,有没有后悔过。”许攸宁的声音沙哑,与儿子对视,浑浊的双眼甚至在微光中流露些柔软的笑意,“我那日不知如何回应,才能不至让你误会。但是如今,我却必得告诉你了。”
      许由意识到了什么,双唇颤动,眼中泪水又一次落下。
      “我曾对你说,当初你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她不后悔。而如今,我也要说,我从未后悔过遇见你的母亲,从未后悔与她的曾经,也从未后悔过有了你。我不会做失去了这些后,我们彼此会有更好未来的假设,因为我很清楚,我们的选择是彼时彼地,对于我们而言最不会令自己感到后悔的。所以就算后来有所不平,又怎么能责备当初?”许攸宁笑了笑,“如果要说有什么后悔的,或许我曾经对在那样无用的年纪,却满心欢喜地以为已经把握未来的自己,有过恨铁不成钢的时候……”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有所释然。有什么必要去苛责自己与命运?失去了令人不平的任何曾经,我们不都不会是如今的我们了吗?”许攸宁重新握住许由的手,甚至微微用了些力,让他不得不靠得更近。
      许由并没有完全明白父亲方才的话,可却因为那些话胸膛滚烫。他没有责备自己的出生,也没有否定当初年少。那些快乐恣意,那些彷徨苦痛,哭过的、恨过的,全都是一个人的曾经。
      父亲的温度从掌心汇入许由的心间,他觉得似乎有什么让自己的脊背能够挺得更直。他张了张口,看见许攸宁温柔注视自己的双眼,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了拥有同样一双眼的另一个人,他的母亲。
      “爹爹……”他感到自己必须要开口了,“我好像……我好像爱上了一个人。”
      许攸宁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像是星星,像夏日银河。许由仿佛捡起了什么失落在时间长河中的记忆。他感到草原的风撩过长草,温热抚在面上,像是怀抱自己的母亲刚刚亲\\吻自己的触感。
      他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坚定选择的,自己是被爱着的。
      而他,同样可以拥有爱别人的底气。
      “我想和他在一起。”
      “是让你此时此刻绝不会后悔的选择吗?”许攸宁问。
      许由的目光亮得如新雪时晴,日光初霁:“是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许攸宁怔了怔,好半晌忽然笑了,低沉含着痰音的气声,最终归为化在嘴边的叹息:“若你觉得无愧本心,那便放心去吧。”他拍拍儿子的手,“由儿,你是爹爹与娘娘的骄傲,永远。但愿……但愿我们此生的苦痛,能换得你的安康,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许由再次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却看见他的的眼睛已经不再看向自己,而是转向了冬雪堆积的窗棂。那里闭锁着,隔开了一个温柔的故梦。
      许攸宁的眼中含满了泪水,唇角却微微带着笑。他感到自己仿佛化身成一只年少行过大漠与草原时曾见到的候鸟,振着轻盈的翅膀,飞过世事红尘纷扰的万水千山,一头飞入承载他一生中所有色彩的画卷。
      他见到那年月氏王城里,唇红齿白的女孩扬着笑,拽着手臂央他“这首我听过了,再讲一首嘛”;见到她在马上一鞭抽下了欺辱他的人时动人的明艳眉眼,几乎一息间夺去他半生光阴;见到二人对着暮色四合行的婚礼,身后蜿蜒的江水起源泛起心中微澜;见到妻子坐在老牛的背上,抱着孩子,侧脸温柔,他走近些,便听到她轻声哼唱的歌……
      他此生再也没有走出那幅图卷。
      那时他们还年轻,认准了一人便是一生。

      封侯的葬礼就算已经吩咐过一切从简,缥缈沙哑的丧乐却仍旧许久绕梁不去。封棺时,许由亲自吩咐一起随葬的,除却那枚珠花,便是一个在许攸宁枕下发现的,边角处已经破损又被歪歪斜斜缝补的钱袋。袋里装了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黄灰。但许由拿到那袋子,见到上面颇有西域特色的纹饰,便已有所了然。
      下葬也是许由亲眼看着那黄土掩上棺木。许攸宁久在病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自己完成了所有的身后规制,所以许由甚至只要遵从人意,不到一个月便已经做好了所有需要自己完成的事。讣告上表,没多久便接到万年的诏书,着许由承淮阴侯爵位,七鼎六簋,承袭封地,即刻上路,进京受封。
      他西北向跪,谢恩领旨,堂皇的冠冕下,站起的分明已不是那个少年,言语少了轻狂,眼中却多了坚毅。那日他走过宫府的长长甬道,站到庭阶上,一手贴眉,眺望晴日温柔。目光转而回收之时,却忽然见到庭中高大的合欢已经不知何时,忽然匆匆披上了嫩绿。他禁不住走下堂去,抚上灰黑细腻的树干,迎着阳光微微眯着眼仰头,见到树顶虬结的枝干已有新生。
      春风拂过,腰间的玉佩瑽瑢。他不自觉地抚了抚,又收回手伸入衣襟,摸出那片来自北地、不离身侧的竹片。上头款款字迹,一笔一划端正书的是少年心意。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年少时无知时,许由也曾经读过这诗句,知道后面一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咚咚作响伐木声,嘤嘤群鸟相和鸣。飞出狭促深谷,择良木而栖。它在叫呢,为什么?它在寻找它的知音呢!
      鸟儿尚且如此,人又如何不求相知呢?
      他看着篾片,唇畔流露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笑意。
      是啊,人又如何不求相知呢?他重新将竹片收回怀中,快步走回堂中,他意识到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北方叛乱扩大化,他须带兵与江明麾下会和,而后返京述职、承袭爵位……
      纷纷扰扰的世事,从未有一刻让他这样想要用心拥抱,因为知道每一件事的完成,自己向上走到更高的位置,都是离刘止更近了一些。
      那时骄阳正好,仿佛洒满未来坦途。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珠花是当初逃婚时英英在马上落下,被搜捕的人带回王庭给英英的兄长思荻克,又经苏理棠和许由之手回到许攸宁身边的。钱袋是英英缝制,后来被许由装着沮阴城火化之处的泥土,随身携带许多年。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是第五十八章许由叙述自己对刘止感受的句子。许攸宁最后还是得到了儿子的原谅,他以为自己永远无法的得知的却被全部告知。
    一般引用我都没有翻译,这次的《伐木》是因为理解意义很重要,因为是明晃晃的小脾气与暗戳戳的告白(笑。
    后面的剧情要走主角CP感情线啦。写得好快乐,又哭又笑,像是跟着他们活了一遍,又与自己和解一样。
    感谢世界还有文学。
    220117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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