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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彼之蜜糖 ...

  •   炉上撂的酒咕嘟嘟开了,氤氲的热气萦在等候一旁的婢女面上,看不分明。
      “哈——这次是朕得筹了!”指间棋子搁下,刘丕向后一仰,自得笑起来。
      “陛下棋高一着。”对面的秦清商微笑颔首,示意婢女将热酒呈上。
      刘丕含笑接了,吹一吹酒上热气,一手肘抵住案几兴致盎然地看人收起棋子,却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将眉一皱,伸出手来点一点棋盘尚未收走的地方:“方才那一目,皇后为何不下在此?”
      秦清商目光随那手指落下,讶然思索片刻,笑道:“未曾注意。”
      刘丕的目光锁在她面上,有些怀疑:“可是让朕?”
      “陛下多虑了。”秦清商笑意不改,“就算妾落在这儿,陛下一样能胜过妾。”
      刘丕不信:“与皇后对弈,朕从来惜败。”
      “其实是对半,只是陛下总看着失掉的那些盘。”秦清商示意下人将刘丕撂在一旁的酒盏满上,看他犹疑的面容轻轻叹一口气,“陛下莫要妄自菲薄——对弈也好,朝政也罢,这宫中还有什么人能做得比陛下更好么?”
      “怎么没有?”刘丕或者没仔细听过她的话,顺口接道,“早知如此,当让承乐与你下一盘。”
      他神色看起来没什么刻意,秦清商放下心,笑道:“陛下口中,代王其实是什么都好的。陛下当真这样怜惜他?”
      “自然。”刘丕不以为意,“年少时朕也羡慕他羡慕得紧,有的时候还嫉妒呢——不过他待人太实诚,处处都巴心巴肺贴心极了,久而久之,那点儿别扭也就没了。”他说得兴致勃勃,秦清商也因此坦诚而惊讶舒心不已,含笑听着,“我俩初见,我侧厢房起了火,没地方去站到长秋外头宫道上。他被宫人领着从宫外骑小马回来,一身毛皮,靴底子上都镶了宝石,还没这榻加上案高。”他手平着比了比,“宫人不认得我,他却知道那是皇后的寝宫,脆生生问我是不是三兄。我不敢应,他就把马背上搭着的包袱取下来,拿里头的陶响球送到我面前,一套五个,样式很精致,但花纹已经有些旧了,看得出是常常把玩的。”
      “我那时候其实已经不小,十岁有余,哪里还玩那东西。不过他站在我面前,眼睛很亮,睫毛长长的,玉琢出来的一般,看着就叫人欢喜。”刘丕笑一笑,“我以为那不过是孩子心性,没想到当天下午先,帝就亲自下命重修我的寝宫,让我此后入学,还让我先去他宫里住。他亲自带着禄宁来领我去,远远见到我,就一路跑过中庭,衣袂都飞起来,一把扑进了我怀里,仰着头问我:‘兄长,你欢不欢喜?’”
      “我欢喜,我怎么不欢喜。真像在梦里一般欢喜。我知道我是比不上他聪慧俊俏的,更何况就算这些能胜过他,也比不上他在父亲眼中重要,一开始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亲近。但有一晚熄了烛火,他却踩着凉袜就从后殿穿到我门前,细声唤我。我本欲装睡,听见外头下人悄声劝他回去,他回答的声音却含着哽咽。”
      “我睡不着了,装作口渴让人倒水,这才有人将他领进来。他就远远站着,一双眼包着泪,看得人心颤。我问他怎么了,抱他到怀里。六七岁的孩子,那么轻,那么小,乖乖攀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哭,‘兄长,我想娘娘了’。”
      “白日先生讲了《蓼莪》。我把他抱到被窝里,他就缩在我怀中,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还有和我一样的人,一样渴望父母的疼爱,却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圆了那份惦念。我素晓得他聪慧,却也没想到心思竟真有这样重,也没想到这偌大的长乐未央,我竟也值得他这样依靠。”
      孩子的好恶掺不得半星虚假,往后那样手足相抵的机会也渐渐多了起来。只可惜少年的时光终究难得已逝,冠礼的黄吕敲过,玉簪的发髻别上了远方边境河汉的夕阳。
      归国前刘止遥遥对着送出宫的刘丕在马上一揖,襟袖在空中肃杀张扬,勾勒出单薄挺直的脊梁。恍惚中,刘丕怔立着,仿佛又见了当初那小小的孩童,在朝阳中穿过庭阶向自己跑来。
      叹当初,不知红尘重,未识世事愁。
      秦清商见他目光悠远,似是怀念,又似是伤情。有些意外,却又叹息,甚至有些羡慕,羡慕刘止能在这个情感浓烈却无处发作,最后只有渐渐熬干了自己的人的心中,留下那样难以磨灭的痕迹。同时也有感谢,感谢他在自己无法预知的时候,曾给予刘丕那样赤诚的温暖。就好像她对温佳宁的情感。
      或许也不那么一样。秦清商垂下眼帘,眸光中渐渐颤着溢出一丝水光。
      好半晌无言,再抬起头来时却见刘丕炯炯目光朝向这面,倒叫人怔一怔,掩饰似的,微微笑:“下次再见代王,定要好好与他会一面。”
      “不会太久的。”刘丕肯定,他目光随着一旁复又斟酒的颜倩手指动了动,“你是倩娘?上次皇后说与朕,要放出宫的,就是你?”
      女子的手不可抑制地颤了颤,洒出一滩清液,失惊跪下请罪:“是。奴婢叩见陛下。”
      秦清商不忍,这面对着刘丕笑了笑打圆场:“是,倩娘也到出宫的年岁了。”又挥手示意人下去,命人把面前狼藉清理了。
      “只是这般,这万年的好儿郎多了去,何必回去。”刘丕不解,“你身边带来的人,属她朕最记得面目,想来是搁在身边得力的——你不也说是自幼一起长大的?竟舍得?”
      这话句句问到心坎上,秦清商不能回答,张了张口,却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刘丕身处高位已久,平日虽用不上,关键时刻拿捏人心也是精准,却没想到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秦清商也会有这样似是焦急,又似是难言的样子,一时也生了好奇:“怎么?”
      他看起来心情甚好,秦清商权衡一二,终于还是开口:“倩娘虽并不是陪嫁的媵嫱,但也在宫中妾身边服侍了有些时日,妾自然不舍得。是……是扶摇大了,可他身为外男,这事又怎么好办……”
      刘丕一怔,旋即目光落到正好从外回来、远远站着等待服侍的颜倩身上,思绪微微打了个圈,鼻腔溢出意味深长的一声:“哦——”他不是也没能力做那荒/淫无度的君主,更没有时间耗在后宫,是以嫔妃不算众多,对于她们一并嫁进来、自己名义上也有处置权的陪嫁没有什么兴致,那些主人除却进宫年节有心头挂念的便够少,其中不出自那些女子身后家族考量的又要减去八分,剩下的早年唯有温佳宁,如今倒多了眼前人。
      想到宜娘,刘丕眼里掠过黯然,却又很快敛下。所以他对于秦清商口中的似是不齿,他却看得很淡,只是意外她在这事上陈腐,眼里漫上几分笑意。
      但秦清商并不知道,长睫颤了颤:“妾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说着就要起身施礼,却被男子一只手按住小臂。
      她将目光愣愣转向那骨节分明的手,未及抬头,便听见刘丕含笑的声音:“既然如此,扶摇也到了成亲的年纪,皇后何不成人之美?”看她意外地看向自己,刘丕也不多说,松开手,站起身来,自己理了理蔽膝,对着颜倩招手。
      等到人跪到自己面前,他眉眼含笑:“不必害怕朕,早先朕与皇后闹矛盾,你不是很勇敢吗?”这话说得两个女子都是一愣,秦清商被这一打岔,难得想起了先时不快的回忆,敛了眉笑一笑,站到了刘丕身旁,听他继续问颜倩:“你可愿意嫁给忠勇伯?”
      颜倩怔怔,面色却浮现苍白,她咬着唇,颤巍巍抬头看了帝后一眼,眼下红了一线,聚集的都是泪水。秦清商心上掠过阴影,却听人已经俯拜下身去:“奴婢……奴婢不甘僭越。”
      “无妨,他虽是燕国世子,你也有朕与皇后撑腰。难得有情人,你若愿意,再好不过。”刘丕并不为她这模样惊讶,只觉得人也许害怕,却全然未意识到自己没有给出另一条路。
      殿中人若有若无的视线都聚焦到她身上,面前更是帝后注视,颜倩躬下去的脊背微微颤抖。秦清商看得难过,心中也为这年少的孽缘叹息。她在那日撞破了秦清风的告白,除却最开始对兄弟的恨铁不成钢和对童年玩伴的歉疚,冷静下来又成了试探,可颜倩却并不愿多言。她无可奈何,却也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便下了决心要将人送回燕地家中,如此好歹不会被动。怕身边人不见了引起刘丕误会,这才上次顺带提了一嘴,却没想到刘丕记得这样牢靠,发展成今天这样,分明已经是不得不应下了。
      尽管不明白颜倩的犹疑出自何处,但终究是维护站了上风,秦清商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又听见伏在地上的女子轻轻出声:“奴婢……奴婢遵旨。”
      她抬起头来看着高高在上的他们,甚至对着秦清商安慰似的笑了笑。
      为什么面对这仿佛天上掉馅饼的事还迟迟不答应?是不相信娘子,还是不相信从小一起长大的公子?那日拉上凌乱的衣襟,跌跌撞撞回到椒房殿之后的每个夜里,颜倩都在噩梦惊醒时这样问自己。
      可没有答案。
      这世道万民的骨血铸成两宫荫蔽,老农的汗泪换来公子王孙的五花马千金裘,江山情重,家室为轻。她被忽地抛入这升平而乱离的世界,天生就不具有自我选择的权利。
      谁有?谁都没有。她与他们哭泣也无济于事,愤怒也无计可施,失魂落魄更惹人哀愁,只有逆来顺受。
      刘丕没注意到那地上紧握的双拳,自然也不晓得人复杂的心境,只笑了一声:“好,好,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新年,成了美事一桩?”话说着走过来,握上秦清商的手,只觉冰凉,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一旁火炉,另一只手也覆上,吩咐下人,“将火拨旺些。”
      他挥手示意颜倩可以起来退下去了,拉着人回到榻上坐下,看起来十分高兴:“这深宫里,也难得一对有情人了,是吧?”
      秦清商目送颜倩离去,见阳光在人身后收束,又怔怔落到二人交握的手上,再抬头,望进刘丕看向自己的一双如水瞳眸里,见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自己。仿佛曾经新婚当夜。秦清商为这赤诚灼热的目光雀跃,却又忽然惶恐不已,眸光落下,看见他送给自己的棋盘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弈棋。
      就好像她在他心里的痕迹。似乎浓墨重彩,却又似乎只是“似乎”。刘丕经历过太多他来不及参与或不被允许参与的事,也因此心里装了太多事,那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领域。尽管他们在外人面前——或许也是实际上,并不似从前针锋相对,而已有了许多故事,但她却又因为这靠近而无比清楚眼前人淡漠外表下的幽暗内心,似乎越了解,便越无法明白自己是否能走近他。
      方才因事物的应接不暇而产生的眼花缭乱褪去,她愈发意识到自己好像个望梅止渴的人,一面为这表面的更加亲近而窃喜,一面却又清醒地沉沦,同时意识到自己仍像原来,甚至更多地爱着这个男人。哪怕不知道刘丕是不是与她一样,这样的感情似乎也一天胜一天地炽烈——就在他日复一日这样极微小的举动里,被沉溺,被放逐,被迫折腰。
      秦清商瞳眸中显出雾气,半晌垂下眸去,轻轻笑了:“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彼之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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