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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凌烟甘泉 ...

  •   林鹊蹙踏,松梢微雪。
      秦清风快步穿过庭院,走到檐下才略一驻脚,整肃仪容,而后上堂褪去大氅,趋步中堂,长身而跪:“臣拜见皇后,殿下万安。”被唤起时,少年目光投向不远处炉边榻上端坐的姊姊,唇角露出清隽笑意,几步走过去挨着人坐下来。
      “不是说辰时就到?这都快吃饭了。”秦清商看他净白面上鼻尖与双耳因着雪冻皆泛着微红,只觉心疼不已,让人将手炉递给人,示意他靠火炉坐近些。
      秦清风含笑照做,闻言语气轻快:“宫门前见了柳叔安。前些日听人说他新婚妻子有孕,此番遇见,便到酒楼多说了一会儿,贺了贺喜。”
      “柳叔安?”秦清商凝眉,“是右相三子?”
      秦清风向南拱手:“正是。柳伯忆归国、柳仲正出守西疆后,柳相夫人也带着代夫人南下了。只他留在万年。”
      秦清商颔首表示了解:“柳二郎的夫人,可是也一并回楚了?”
      “听说是柳仲正带回家那青楼女子生产后,就加上柳氏长孙,将两个孩子一并托付给了父母照料。其实恐怕担子都落到了阮氏头上吧。”
      “受这般委屈,她本也可和离的。”秦清商叹息,“这般委屈自己。那女子倒颇有其父阮公傲骨。”
      秦清风闻言嗤笑:“要我看,不过也是一个‘利’字罢了。阮氏与柳氏交往密切,只儿女小事,怎容它损家族情谊?那柳叔安不也是吗?如今右相身边得力子侄不多,加之陛下、太后似也颇为青睐——上次祭月节,我带着仪仗,在坛下看他做赞礼郎衣紫绣唱词,倒是仪表堂堂,可算是翻了身了!”
      “什么话!”秦清商自然听得这话中讥讽之意,虽觉不当,却也奇怪,故而并未责备。
      “弟不喜欢他。虽与之相处不多,却觉得他为人圆滑得很!既不似柳伯忆光明坦荡,又不似柳仲正随性恣意,几次见面,话里话外处处亲近网罗,欲探知宫内消息——以为我听不出!”秦清风摇摇头,“真有损其父君子之风。”
      秦清商掩下讶异,只是笑笑:“未曾深交,岂可断言?各家争势,一时运气,天下万民,百年大计。柳相治世能臣,柳家肱股之家,为国为民,柳氏家事,不宜置喙。”
      “弟明白的。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好歹他们谨小慎微,怎么比得上那淮南王大张旗鼓?”
      “怎么?”
      “姊姊没听说?”秦清风来了兴致,口直心快,“前些日子他内弟在闹市和人起了争执,让家奴打死了人!这本是他们的责任,淮南王疼爱妻子,竟也爱屋及乌,容着人拿钱消灾,却没想到不知为何没谈拢,扯到公家成了官司。”
      “多行不义必自毙。”秦清商敛了笑意,美目微抬,直视弟弟的目光沉静,“诸事陛下诸卿自有公断。君子有爱人之心,有什么值得你嬉皮笑脸的?”
      秦清风心下一惊,赶忙唯唯道一声“诺”,抿唇不再言说。
      秦清商见他模样,只觉还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孩子,敛目淡笑摇一摇头:“去问问陛下可用过药了?再看看饭菜可好了?”
      秦清风悄悄抬眼看人,见她耳上珍珠簪珥流光晃荡,心中又喜又怕,欲言又止,忽然注意到什么,这才赶忙问道:“姊姊,倩姊呢?许久没见她了。”
      说起颜倩,秦清商回首时眉间敛了忧虑:“已经病了些时日了——怎么,俶郎回去却没与你说吗?”
      秦清风愕然,支吾一声转头看一边侍立的自幼玩伴,见颜俶闻言也有些不知所措,挠了挠头,才走上前来行礼答道:“回殿下,是姊姊不要奴婢告诉公子的。奴婢也不知原因为何。”
      原因为何?
      秦清风怔怔,却清楚得不得了。他晓得颜倩已经足够宽宏,却也忍不住委屈而难过,心上泛过细密的疼痛。见两人探究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却只觉惭愧难言,张了张嘴,半晌才抬起头来,向着秦清商长身直跪:“姊姊,我想去见见倩姊。”
      秦清商看出其中不寻常之处,却不解其意,若有所思地颔首应允,指了一人带他去配殿厢房,又吩咐道:“俶郎留下。”
      秦清风知道她要询问的意思,便对颜俶颔首,自己穿上大氅,行过礼从侧面下殿去。回廊转阁,一路踏着扫过却仍聚了微雪的路面,感到泥泞胶着地咬着鞋底,像咬在心上叫人疼痛难禁。下人在门前就停下了,他抬手制止了人推门,并不开口地屏退诸人,只站在门前深深浅浅地呼吸着。
      方才不能忍受再在殿上接受姊姊目光的盘问,更何况还有颜俶站在一边——他也根本不知道应当如何在侮辱了对方的姊姊之后面对人。光是设身处地想象自己姊姊若是……秦清风的拳头攥得极紧。他几乎像是逃跑一般奔到此处,站到门口时却又无法抑制地感到了恐惧与怯懦。
      虽然出生之时家族不似从前,秦清风也仍可谓生长于锦衣玉食之家,虽受父母姊姊教育,不至如诸多纨绔爱繁华精舍、美婢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但顽童劣性,难以根除,正值年少,更多厮混。他并非不经人事,也不会同情滋繁,所以若说得冷漠,放在他人,他不会这般难受。只偏偏颜倩与他是自幼成长的伙伴,是年幼时闯下了祸能够躲到人柜里那样亲密的姊姊和朋友。可是自己却在那样烂醉如泥的情况下,做出了如此不可饶恕之事,混账若此,连他自己也无法自我原谅,又有什么面目资格去请人宽恕。
      更何况……更何况,这些日反复回溯那断了片的记忆,有一件事无疑更令他恐慌。他从不是酒后乱性的人,却在那日难得借酒浇愁之后犯下此等罪孽,那其中,究竟有没有藏着些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为什么偏偏是在收到父亲来信要他回国成亲时发生了这事?……他有无数个为什么来拷问自己,可最最隐秘的,却从某一刻开始就已经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那究竟是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可是他自己背叛了自己吗?
      甚至,甚至,他还有那么一刻如此自私无比地想,为什么都这样了,颜倩还要守着那令二人都恐慌无比的秘密,不能对着姊姊和盘托出,等到秦清商必然痛心贬斥,那他便可以直入宫门,登堂入室,站在人身前,端正跪着向姊姊求娶她。可这样的梦做过之后,却又让人背上负了冷汗涔涔,只更加重一层恐慌。
      这恐慌危如累卵,秦清风不是矫揉造作之人,却又一次次准备好进宫后又退缩,此刻站在颜倩门前,才更晓得什么叫做近乡情怯。他心中有那样多的话要说,可是却又一句都不敢宣之于口。他无时无刻不念起如今家族在朝堂是多么艰难重重,他的一次任性、一步踏错带给姊姊与父亲与弟妹们带来的也许就是灭顶之灾。他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自己就算能够娶了倩姊也终究无法给人她应得的。她虽名为秦氏家奴,但父亲家中也有军功,应该堂堂正正与人合衾却扇,理当合合满满。而自己,则注定一声走在刀刃之上,或以虞诈的嘴脸周旋家族的利益,或用长枪的鲜血铸就门楣的兴旺。他的妻子,他永远给不了人相守的幸福。
      既然如此,他果真配得上颜倩吗?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冲破心底,只一遍遍拷问着他的良心——你果真如此大义凌然?你果真处处为人着想?你究竟是根本不愿担负下这自己昧着良心的债,还是觉得她配不上你?自私!虚伪!处处为着自己找理由的混蛋!
      混蛋!
      秦清风肩膀颤抖着,直勾勾盯着木质门框,血丝蔓延眼白,缓缓闭上了眼,拳头紧握。几息之后,终于睁开的目色颓然,转过身去,踏上原路。
      当此之时,身后却忽地“吱呀”一声,秦清风脚步下意识一顿,心弦一动,猝然回过头去,只见视线尽头那女子立于门槛前,身着白衣裙,下裳随寒风晃晃荡荡掀起,露出同色罗袜,仿佛下一瞬就要随风而逝。
      风雪更紧。
      秦清风怔立在原地,隔着中庭与人遥遥对望,感到盐粒似的雪覆到面上,钻进脖颈衣领。他的目光长久地紧锁在女子身上,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峰忽地一拧,疾步走上前去,拾阶而上,欲将人推进屋里。没想到是的,还未待指尖沾到衣袖,足底沾上的雪与阶上所结之冰相触,忽地一滑。
      颜倩但听“哧”地一声,眼前人便已跪了下去。她苍白面色闪过错愕,下意识上前要抓住人衣袖,却反倒被膝盖触地的秦清风攥住锦袂,往前一带。
      下一刻,长身直跪的男人已将额头抵上她的小腹,手从袖上退下,旋即不由分说地扣住人后背,牢牢地将颜倩圈进了怀里。
      “公子……”颜倩失惊,欲言又止。
      “对不起,对不起……倩姊,对不起。”秦清风打断她,说话间泪水便已落下来。长风穿过中庭,扑棱棱撩起两人衣摆。那少年仰着头,泪水模糊视线,看不见女子面容,心中惶恐不已,却欲抬袖之时,只觉柔软衣料沾上眼底,其下隐约传来的指腹温热已足够令人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视线渐渐明晰,颜倩一手扶着秦清风脑后,一手攥着里衣还停在男人面上。她仔仔细细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已经长得这样英武的少年,轻轻抿着唇,眼眶微红。他还说着对不起的话,颜倩却听得心里一片冰凉,好半晌才细声开口:“劳公子今日探视,可是为着奴婢要出宫的事?”
      秦清风话语微顿,旋即一怔:“出宫?”两个字在唇齿琢磨一刻,他拧着眉站起身来,什么也顾不得了,将身后大氅解开披到女子单薄背脊之上,也不理会人推脱,急切道,“我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可是姊姊的主意?是倩姊与她说了,姊姊要将你送出宫去吗?”
      他面上的焦急做不得假,颜倩细细打量这仍似个半大孩子般不避嫌地扯着自己衣袖的人,只觉喉咙哽咽难言,半晌敛下眉去:“妾没有说。”
      秦清风一怔,自知失言:“我不是在怪倩姊!——为何要出宫?”
      “年纪大了,自然要出去。”
      “年纪大了?”秦清风喃喃,思维不可抑制地滑向了一种猜想,“你要出去成婚?成婚?你……”他对上眼前的眼睛,却忽然闭了嘴。他是眼前女子的什么人?他都做下了什么事?又有什么资格以这般质问的口气对人?
      颜倩没有回答,只静静看他,眼神哀伤:“该过去的事,还请公子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妾是奴婢,您是主子,您这样未必让妾惶恐。”话语碎玉泠泠,熟悉却又陌生至极。
      秦清风愣愣看着她,像是听不懂人讲话,满脑子都是这个自幼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儿,这个全心全意为自己好的朋友,竟有一天也要嫁做人妇,就仿佛自己也要娶妻生子一般地心安理得、顺其自然。他的心被女子的眼神紧紧攥着,只觉得就连大口呼吸都透不过气来,白雾散在两人之间,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面目也忽然恍惚陌生得令人害怕。
      儿童之时,父亲为了家族,殚精竭虑与远在万年的兄长铺路,极少到他成长的后院来。后来长兄受虚太子祸而遭贬,未及归国而去世,尸体送回过来时早不成了样子。年少的他跟在父亲身后,为那个见面不识的人扶灵送葬,队伍很长很长,他一路上只看着前头马上父亲斑白双鬓,银丝在风中随着纸钱飘荡,本想上前去,想搀着父亲,像当初目睹长兄所做的一样,可是一旁的礼官挡住他,目光严厉。
      后来,自幼一处长大的姊姊也去了万年,他头一晚偷偷哭了许久,可等到母亲去世,已然哭不出来了。父亲受朝谏议,加封他为世子,赐字扶摇,又接万年诏书,将他也送到此处。走之前,父子头一遭坐到一起,共饮一壶酒。那好像是他头一次见父亲喝醉,平日不苟言笑的面颊泛红,昏黄的双眼从开始就直直盯着人看,却一直等到酒罢散席,才终于说:
      “无敝啊,靠你了……靠你了!”
      秦清风与父亲对视,看见那眼中满盈的水光,不知作何反应。半晌之后,讷讷道了声“诺”,低头饮尽杯中酒时,泪水也一并落到酒里。
      父亲的爱,也许他终究无法得到。对母亲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终究只能成永久的遗憾与惦念。来到万年,他本以为与姊姊还可如曾经一般亲近,却不知何时,隔着重重宫阙,血脉之亲也抵不过君臣之义。而现如今,他能真正紧握的又有什么呢?
      铺天盖地的自我厌弃再次滚滚袭来,他忽然想到那日晚宴,许由看向自己复杂难言的视线。可纵使那般艰难,那个人连那样的感情都敢于在人前承认,可他竟连因本心而犯下的罪过也不敢承认?秦清风张了张口,只感到鼻腔堵塞,手下却忽然用力。
      颜倩吃痛:“公子!”
      “不!我不要!”秦清风唇抿得极紧,什么也顾不得了,“倩姊,你……你嫁我,你嫁我好不好?我不是在开玩笑,那天的事也不是意外。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他话说得很急,却毫无阻碍,仿佛之前已演练了千百回。但终究不敢面对眼前人的反应,故而没有见到正对着庭中的颜倩面色已忽然苍白。
      秦清商对她微微抬手,屏退身后宫人,带着颜俶一步步走上阶来,在不远处站定,眸光复杂难言。
      “倩姊,你……”秦清风半天没等到回应,只觉面前人的身子僵直,忍不住抬头,不由顺着她目光转过身去,却在下一瞬只感面颊被猛力一击,毫无防备朝后仰去。
      “大郎!”颜倩愕然,下意识上前一步拦住已经从秦清商身旁几步过来,一拳挨上了秦清风的颜俶。
      “倩娘,莫拦他。”往后退了几步的秦清风抚上面颊,舌头舔了舔内壁,尝到一股甜腥血气,只觉眼前昏暗,却还未看清面前几个隐约的影子,便因为这熟悉的语调瞬间僵直了脊背。
      被姊姊拦住的颜俶红着眼看他,紧紧抿着唇,转过身去,向皇后下跪请罪。秦清商却亲自上前扶起了人,轻抚着颜倩双手,递给人一个安心的眼神,吩咐道:“俶郎,送你姊姊进屋。”说着转向这面。
      秦清风的呼吸急促,却在秦清商复杂的目光中,逐渐直起了背脊。
      “扶摇,你太让我失望了。”
      秦清风呼吸一紧,抿着唇半晌,抬手擦去上唇流下的血渍:“姊姊唤我‘扶摇’,可让您失望的,究竟是‘扶摇’还是‘穆郎’。”见秦清商露出茫然的表情,他的声音更冷,“父亲心中没有‘穆郎’,只在偶尔惦念长兄之时,‘穆郎’便是一个替代品。可姊姊心中却只有‘穆郎’,只在要我为家族着想之时,‘扶摇’便做了挡箭牌。但在姊姊心中,可曾真正将我当做大人看待?”
      秦清商敛眉,摇摇头:“你做的事不是一个大人能做出来的。”
      “我做错了,我要赎罪——说到底,姊姊还是不相信我会信守承诺。”
      “负责?你要?”秦清商垂目喃喃,半晌苦笑一声,“穆郎,你但凡懂事些,就会晓得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光是‘你要’,便能的了吗?你也许都不会为这事耿耿于怀,就算有所牵挂,也不会轻易许下这般诺言。”
      “可我就是我!”秦清风上前一步,姐弟一双相似的眼睛凝视彼此,“我不会像姊姊说的那样。若她不愿意,我绝不强求。若她愿意,我只会娶她一人。”
      “你!……”秦清商愕然,话未说完,便见眼前人忽然后退一步,转向已然关闭的房门,一掀下裳,长身直跪,风仪严峻。
      “倩姊,旧过百死莫赎,若倩姊愿意,秦清风愿三媒六聘,求娶妆次佼人。皇天为鉴,厚土为证,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说完,不等人反应,整肃起身,转向秦清商,躬身一揖,衣襟簌簌而舞,并不等人招呼,拂袖落拓而去。身后一串脚印,很快覆上新雪。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无敝”是秦清风长兄秦清明的字。
    其实秦清风这个人物应该会有争议,很多时候也非常不成熟,但有些事就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出来的,希望我能尽力呈现好心中的他。
    “林鹊蹙踏,松梢微雪。”化用自辛弃疾《贺新郎》,原文:“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211121 初稿
    211206 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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