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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长安故人 ...

  •   许攸宁再也抓不住马缰,却还是顺着马用力跃起的反方向滚下。
      “六郎——”他听见英英一声惊叫,才觉到护在脑后的手硌在草里碎石子上,初时剧痛,继而随着他滚向旁边时透出几分模糊的无感来。
      英英本来骑着马往这边赶来,见他在地上滚离了受惊的马蹄践踏,便一扯缰绳上去隔开了先时那匹疯马的动作,随后滑下马来,跪在了许由的身边:“怎么样?”
      “许公子,我说,不会骑马就别骑呀!”英英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瞪回去,果不其然见着了几个兄长们和一些月氏贵族的公子跨坐在马上,均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见她看过来,有人不自然地移开眼去,站在最前面的赫连却只是毫不在乎地扬了扬眉:“古娜公主,这赛马本来就是容易受伤的事,许公子自己没那本事,你再怎么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来吧?”他是月氏将军之子,武艺倒是不错,面上却因为一个微勾的鼻子显出几分阴鸷来,在月氏贵族里,也算得上是这一代首屈一指的纨绔了。
      英英闻言禁不住怒火中烧,起身便要辩驳,却不料被许攸宁一把抓住了手腕。她回眼看去,却见许攸宁的眼睛里沉淀着墨色,并不见什么感情。许攸宁对着她摇了摇头,借力坐了起来,英英这才见得他左手指节肌肤均已皮开肉绽,流下血来。“你……”英英还待说什么,许攸宁却将她的手腕微用力握了握,又摇了摇头,反倒是颤颤巍巍得站起来,对着赫连拱了拱手:“技不如人,某甘拜下风。”
      赫连闻言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手一扬缰绳,转身的时候对着英英说道:“公主,他骑马不好,倒是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您就不必再说我们的不是了吧,怎么说……”他话没说完,却见许攸宁已经将手搭在英英颈后,由后者搀着回去了,顿时一口气憋在胸口,隔了一会啐了出来:“死小子——”

      入夜之后,许攸宁如往常一般出现在英英的院里。月氏民风淳朴,并没有太多男女芥蒂,加之英英央国主让许攸宁做了她的汉文老师,他们便每晚都能见面。
      “你真不要紧吗?”英英让他进啦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旁,一边就着灯火为他擦药酒,一边拧着眉忍不住说道,“他们分明是找你晦气,你怎么不让我说回去?赫连他们前些日子在校场打死了人,事情被压了下来没给我哥知道,我把这事抖出来,看他们还跟不敢那样嚣张——疼不疼?”
      许攸宁的头往后微微一仰,面上却是一派无所谓的神气。等到英英七手八脚地弄完,他才对着后者笑开来:“你那样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平日是纨绔惯了的,因着父亲是将军,是国家柱石,顶多不过是小惩小戒便罢了。我呢?我只不过是一个逃难的商人罢了。到时候我不但要落得个要你替我出头的名声,还反倒坐实了我自己骑术不精、到处咬人的坏名儿。”
      英英琢磨着他的话,没觉出什么意思来,但也想起一件事:“你说什么的——对呀,你平日里骑马骑得很好,怎么今天……”
      许攸宁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起来:“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是不是那马怎么了?”英英忍不住问道。
      许攸宁点点头:“上马时就觉得它脚步虚浮,以为是马倌失职,没喂饱马。等到跑起来才不秒。想来是有人不愿我骑好吧。”
      “我这就去问他们!”英英要站起身来,却又被许攸宁一把拉住了衣袖,她觉得奇怪,问道:“又有什么不妥?你被人欺负成这样,难道还不生气吗?你这中原人的脾气真是怪,下次那些人还不知道要想出怎样的招儿来对付你呢!”
      “问是要问的。”许攸宁示意她坐下,柔声道,“不过却不是你去。这口气我也是要出的,但去做的人应该是我,不该是旁人——尤其不该是你。”
      自从许攸宁来到月氏,英英对他的青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是英英身份尊贵,个性又洒脱骄傲,素来只是贵族公子们远望的对象,如今却对他这样一个只会掉书袋的商人青睐有加,自然引起了众怒。
      许攸宁已经中过几次招,但却晓得自己没什么争的资本,都暗暗吞下去了。但今日他们这样做,分明就是想要了他的命了。他这些年来没有什么是忍不得的,但若是有了性命的威胁,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正如当初逃出东家,踏上草原大漠一样,他骨子里的脾气并不小。
      “我不懂你的意思。”英英皱着眉。
      许攸宁微笑:“那我问公主一句话——你可信我吗?”
      英英和他相处将近两年的时间,大致明白眼前这个人的脾性。许攸宁面上阳光开朗,内里是沉默又倔强的,所以也只是点点头,却不意额头被许攸宁一点,抬眼望去,才见少年已经背对着她站起身来,“既然如此,你就不用想着为我做什么了。”许攸宁挑出一个嘴角的弧度,“且等着吧。”

      时间辗转数月,久到英英坐在新年宴请其他国家君主的聚会上,生气地想着许攸宁恐怕已经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却因为他一手将赫连面朝下贯摔在地上而惊呼出声。只见许攸宁一脚踏在赫连腰上,一掌锢住他的肩背,另外一手举拳冲下。英英看见兄长已经站起身来,许攸宁的拳头却稳稳停留在赫连的耳边,但是他的手脚却仍旧未松,只是大声问道:“服不服?”
      赫连本来已经不住□□,闻言呻/吟着大喊:“服了!服了!”等到许攸宁一松手脚,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站起身来,一拳向许攸宁面部打去,却没料到后者仿佛预料到似的后退一步,转身飞踢在他胯间,又飞快一步踏上来给了他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地响在台上,也传到了旁边的看台。刹那的寂静之后,立刻有人奔上来拉住了被打得七荤八素的赫连。等到回过神来,赫连面部赤红,目眦欲裂:“死中原人——你敢打我?”
      许攸宁看都没有看他,转身走到思荻克面前单膝跪下:“大王,臣不慎伤人,请大王责罚。”
      思荻克的目光本来在两人之间变换,见他跪下请罪,便走上去扶起他道:“这哪里是你的错?赫连自己挑战,技不如人认输之后又出手伤人,这才该罚。”说着将目光转向赫连在看台上的父亲。
      那人见了思荻克的目光,赶忙站起身来对着许攸宁赔礼道:“是逆子的错,臣定然责罚!还望大王与许先生不要责怪。”
      许攸宁挑挑眉,露出后悔的样子,拱手回道:“将军言重,许某一介卑贱之人,哪里敢责怪?”说着,他看似无谓地向着赫连周围座位上的人扫了一圈,“各位王子、公子平日里喜爱拿我逗乐,许攸宁承蒙月氏收留,本来没资格说半点不是。但是今日是月氏的庆祝新年的大日子,各位外国贵宾也都欢聚一堂。少将军要点名要和我比过,许某却不能不上心了——因着许某是大王的徒弟。许某自己可以丢了面子,却不能叫大王因在下脸上无光。是以今日便不可像平日那样让诸位顺意了,请诸位下来再责罚在下吧!”
      他的话说得似乎卑小,但是内里的意思却叫所有人心里都拧了个疙瘩。
      平日欺辱许攸宁的人都晓得今日碰到了铁板,他们对他所做本是暗中的事,却被抬到明面上来了,还是他抬出了思荻克弟子身份的情况下。也正因此,他们的家族此时也并没有什么胆量说话。
      思荻克却因为所有人的沉默印证了许攸宁的话,在心里一掂量,面上的神色却没什么触动,只是微微笑着对他说道:“正楹说的哪里话。你今日赢了素来武艺高强的赫连,不只是是给我挣了面子,不也告诉了大家你不好欺负吗?孤就不信,你这般的好手,莫非还有人敢找你的晦气吗?”
      所有人交换着眼色,不多时都应和起来。
      许攸宁一拱手,笑道:“承蒙大王教诲。”思荻克向他颔首,他就坐到英英身边去了。
      英英的笑意本来就几乎掩藏不住,见他坐回来,故意大声问道:“六郎,我忽然想起你上次教给我的一句成语,叫做什么‘逃走的狗’吗,是什么意思来着?”
      许攸宁嘴角含了笑,知道她的小九九,却也迁就着故作嫌弃地说道:“我哪里是那么教你的?那叫‘豕窜狼逋’,说的是逃走的人就像猪狼一样狼狈。”
      他的声音没有英英那么大,但却叫赫连那一伙人听得清清楚楚。赫连本意想让他在这所有人都看着的地方丢脸,却没料到许攸宁一直以来隐忍不发,如今弄得自己好不狼狈,此番见到自己父亲在上头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也只有自认倒霉,不敢多说一言。
      “哈哈,两年不见,古娜公主一张巧嘴愈发凌厉了。思荻克,没想到月氏这两年倒是笼络了不少人才啊,那个汉人是你的徒弟吗?”坐在思荻克下首的赫梯国穆勒主年逾五十,方才一直在注意这边的动静,等到告一段落,才举着酒问了思荻克一句。
      思荻克于是也举起酒杯笑道:“是啊!怎么,你眼红了?”
      穆勒闻言大笑出声:“是啊,这样年轻的高手,我也要眼红。不过究竟是年轻人,气性太盛,敢不敢让他和我带来的人比一比?”
      思荻克闻言扫了许攸宁一眼,后者放下手里的肉,将手拭净,站起来拱手道:“听凭大王差遣。”
      思荻克于是点点头,赫梯国主也就朝着自己身后扬了扬下巴,走出来一个浓髯大汉来,站在身形细长的许攸宁面前,显得身姿更加魁梧。
      英英倒是不管不顾,用见两人开始过招,便挥手中割肉的小刀,用汉语大声喊道:“六郎加油!”
      穆勒听不懂,转头看向思荻克,却见后者微微一笑:“小妹会说几句汉话。”
      穆勒于是转眼看向英英,眼里闪烁出勃勃兴致,他对着思荻克细声说道:“公主天人之姿,越长大便越水灵了。几年前国主答应我的话我可还记着呢——不知国主现在愿不愿意割爱啊?”
      思荻克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赫梯在六七年前思荻克初登王位时,曾是月氏的死敌高昌的盟国。后两国结盟,条件之一就有结亲一项。此后其他条件兑现,思荻克也曾尝试将自己宗室的妹妹送去,却都被搁置了。他本来以为对方暂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却没料到是在这里等着他。
      思荻克不自然地举起酒来喝了一口,笑道:“好说好说,这毕竟是两国之间的大事,咱们必得好好商量才是。不过古娜这孩子很有主见,只怕我未必说得动她啊!”
      穆勒微微一笑:“她的意见有什么重要,这事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罢了。不过好事多磨,本王等得。”思荻克也回以一笑,却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妹妹。后者的目光尽在许攸宁身上,于是他又将目光看向了几乎已经取得胜利的许攸宁,眼中浪潮翻涌。
      许攸宁最后将对手贯在地上,等到对方认输,又上前一步扶他起来。
      穆勒在上首合掌笑道:“好小子,过来,本王赏你一杯酒。你几岁?”
      许攸宁见倒的是烈酒,却也接过不眨眼地一饮而尽,这才一揖:“禀国主,某今年十九。”
      穆勒闻言眉峰一跳,惊讶道:“思荻克有个好徒弟!”
      思荻克在一旁笑起来,对他举了酒:“今日也晚了,咱们就先回去吧。明日早起可还有赛马可看!”
      众人应诺,纷纷站起身来。英英本来走上来要拉许攸宁的手,却被站在高台上的思荻克止住了:“英英,过来我这里。”
      许攸宁转过身去,看见思荻克的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却是不能拒绝的意味,于是对着看向他的英英笑道:“去吧。晚上还有篝火聚会呢,咱们一会儿见。要再晚了,我就在你院里等你。”
      英英闻言扬起笑来,略一颔首之间,缀着金粉的五官已颇具妩媚,她逆着人流走上高台。许攸宁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她夜蓝色霓裳上宝石装饰在火光下闪闪发亮,衬得整个人身形绰约,美不胜收,煞是好看。

      “吱呀——”
      许攸宁听到门响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只笑着说一句:“今日高兴。‘彼姝子兮,在我室兮。’咱们就学这首,好不好?”
      半天没有应答,几分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
      许攸宁抚摸竹简的手指微顿,略微诧异,半转过身去,见得英英并未换衣,霓裳上金光在月光下显得没有殿上那样闪耀,金银交错却也宛若星河。
      等到许攸宁蹙眉走过去,才见得她面上胭脂零落,竟然是哭过了。他没有说话,将英英领进屋里坐下,自己则跪坐在一旁,细细替她用绢布拭去了面上余下的胭脂。
      水晕胭脂遮盖下的女孩儿面容有些许潮红,却更显得楚楚可怜。因为他的动作,眼泪居然簌簌地落了下,简直擦不净。许攸宁平日里见她都是一副无法无天、喜笑颜开的样子,极少见着她哭得这样伤心,心里因此更加怜惜,细声安慰,却忽然被英英投入怀中,女子脖颈悬着的玉质长命锁硌得他生疼,却又提醒着许攸宁这并非梦境。
      他感到胸前的衣料逐渐被泪水湿透了。
      二人许久都没有说话,许攸宁将下巴放在英英的发顶,闭上眼嗅着其中传来的淡香。就是这样的淡香,第一次见面就俘获了他的心。
      时间突然过得很慢,英英低声说了句什么,许攸宁觉得自己大概是幻听了。
      他睁开眼来,听见英英又重复了一遍。
      她说:“六郎,你带我走吧。”
      这样的想法他当然有过成千上万次,可是也终究只能是想想便觉亵渎。许攸宁一直都觉得,只要英英愿意他留在身边,对他便已经是一种奢望了。他又怎么会料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英英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他的回话,于是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眼里光芒如一川碎银:“你不愿意?”
      许攸宁皱起眉,抓住了她的双肩:“你说什么?带谁走?”
      “我。”
      英英的回答让他的心跳剧烈起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升到了云端,在突如其来的惊愕与卑劣的喜悦中不知所措。
      但是他仍旧稳住了自己狂跳的心脏。沉默着坐回自己的小腿上思索片刻,再抬起头与英英晶蓝色的眼睛相对,声音温柔而坚定:“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原因,我就在此处听着。若是不愿,我现在就去替你整理行李。”说着要站起身拿来,却被英英拉住手腕。
      “兄长要把我嫁给穆勒。”英英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方才的毅然决然,到现在听不出什么悲喜,“等到新年过去,我就和他一起回赫梯去。”
      许攸宁觉得自己被猛击了一拳,他想起今日坐在高阶上的那个老头子,想起他给自己一杯酒,用的是“赏”字。他重新坐下,不过再也顾不上挺直腰了。费了好半天劲,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惊奇地发现其中居然带了哭腔:“那……”
      “你愿不愿意带我走?”英英欺身上来,捉住他双肩,双目炯炯,里面充满了决然的光彩。
      许攸宁知道如今自己手里握着一根纸鸢线,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再也扯不住。他常觉得自己不配得她倾心,尽管自己每每望进她珠光闪烁的双眼便觉得炫目,觉得逃无可逃,晓得自己早就已经陷入了危险的爱慕之中。在这样的情况下,英英却比他要坦然得多,大胆地向他露出旖旎的笑容来。
      可是如今他知道她将决定权抛给了他,逃出去,逃出这里,逃出这个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可能的地方,逃出身份的禁锢。
      没有了身份的禁锢,她就只是他的舜华。
      许攸宁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做梦都想和眼前这个人女孩儿在一起,他也相信英英对自己的感情。他不觉得英英有什么错,只是每晚入夜时,常常觉得是自己不配。所以那些嫉妒英英对他青睐有加的公子哥们欺辱他,他并不多做什么反抗。
      他常觉得只要她坐在他的面前,眼里闪烁着微光,这样的景致就已经足够他这样一个没有家族背景,没有亲人朋友,没办法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的逃离故国之人回味一生了。
      他自然想过若是英英嫁给了他人自己应该怎么办——除了继续流浪,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一直以为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切的决定权都在英英的手里。
      可如今、可现在,英英竟然坐在他许攸宁的面前,泪眼婆娑,目光却坚定地告诉他:“带我走吧。”
      他按住自己狂跳的心,知道身体远比精神更加诚实。他知道自己在两三年的相处里,早就溺毙在她的一对酒窝里无法自拔,他当然想要带她走,所以如果英英再张口向他祈求一次,他恐怕真的会毫不顾忌。
      可是一旦他决定了,英英要离开的不只是自己的兄弟姐妹,还有从小到大生活的锦衣玉食。他觉得自己不能够替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于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复下来:“你真想好了吗?”
      英英闻言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眼里的光半明半昧,他听见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我阿爹阿娘的故事?
      “……阿娘是楼兰的公主,是二十多年前整个西域最负盛名的美人。阿爹还是王子的时候,曾经在宴会上远远见过阿娘一眼,便一见钟情。后来战乱频繁,楼兰腹背受敌,向月氏求助,才做了国主的阿爹只向楼兰要了一件事,就是把阿娘嫁过来做月氏的王后。
      “可是阿爹很久以后才知道,阿娘哪里稀罕什么王后,她早在楼兰时就有了心上人,但那人却死在了战场上……阿爹年起轻轻做了国主,自然心高气傲。没想到阿娘被迎到月氏来,竟然除了第一夜,就此紧闭殿门,再也不见阿爹。
      “阿爹也气极了,在兄长出生的当天就把他从阿娘身边抱走,从来不让他们母子相见。但不久他就后悔,虽然碍于面子不愿意和她相见,却不论什么好的,他自己都不看一眼,最先送去的永远是阿娘殿里。
      “他等了好久,总归等到阿娘不再紧闭殿门——没人说得清她到底是放下了呢,还是被感动了呢?那时候兄长已经快要十五岁了,阿爹也早就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浮躁,所以他们又有了我。
      “可是我不记得阿娘的样子,看她的画像也像在看陌生人一样——因为我出生后不久,阿娘就去了……她也许是放下了,也许是一生都没有放下。没人知道具体的经过,也许有人。但没人告诉我,兄长也是。从我记事开始,就只记得阿爹每晚对着阿娘的画像,我看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我八岁的时候,阿爹也去了,兄长继承王位,娶了青梅竹马的嫂嫂。可没两年,嫂嫂的家族通敌,我看见她跪在兄长紧闭的殿门前,在雪里磕头,雪都被额上的血染成了粉色……可是他们家最后也都被杀掉了。
      “兄长很快有了新夫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像阿爹那样,偶尔想过一次嫂嫂呢……”
      英英声音沙哑,眼里氤氲着水汽,却一直紧紧盯着许攸宁的眼睛:“阿爹和兄长都是很好的人,可是他们都没有和爱的人像该有的样子活下去……这不是我想要生活,六郎。我早就想好了——问的只是你的心意。”
      许攸宁微微闭上双眼,再睁眼时眼底重现清明。
      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眼前的人,知道自己不会允许她再去过那样的人生。那时候的他也满心豪情,觉得只要逃出去,逃出去的世界就能给予自己全然的圆满。
      “好。”他握住她的手,两人这才感到彼此的手都是颤抖的,“我带你走。”
      “什么时候?”
      “明日。”

      一声令下,声还未至,人已离弦。许攸宁的眼里没有身旁腾跃的对手,他要奔赴的与他们不一。
      许攸宁攥着马缰,手下动作不停,思绪却早已远掷,从未感觉如此酣畅淋漓,只因他要奔向的远方,伫立着佳人。
      昨晚与英英商量好后,他们决定立刻在今日赛马时就结伴逃离王城。大漠塞北,人烟罕至,人们都聚集在固定的城市中,加之各城分有驻兵,人都极少外出活动。所以若是放到了平日,许攸宁基本没有出城的时候,更别说身为已经许婚的公主英英了。
      但是昨日下殿时,思荻克的一番话点醒了他——赛马。月氏赛马,路程遥远,每过许多里地,才能望见当做标志的穹庐。他可以在身边没人时偏离既定道路,等到结束后人们发现,原路找回去,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因为这样的盛会,王公贵族的女眷都被邀请,英英也完全有机会找借口脱身。
      许攸宁想到这里,仍旧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留神控制着马速,身边的对手要么被远远落下,要么已经自以得意地抄到前面去了,等到上一个穹庐已经望不见,许攸宁向后一看,见没人之后一扯马缰,换了个方向。
      这里的草原是月氏贵族围猎之地,不是要道的两边旷阔区域,时常有猛兽出现,所以罕有人迹。但是一年前围猎的时候,英英的马曾经不小心踩进了一个鼠洞折了腿,将她也掀下马背昏了过去,滚到近旁一棵胡杨下。若不是许攸宁出来寻找时意外发现,恐早就酿成了大祸。
      那日许攸宁远远见了英英侧卧在树下,一身红衣随风飘摇,心被吓得险些停跳。等到踉踉跄跄跑过去将女孩儿抱在怀里,看见英英微眯的双眼颤动着掀开了眼帘,等到终于看清了眼前人,才流下委屈的泪来,生了无与伦比的踏实感。许攸宁小心翼翼地想要扶她起来,却反被她一把抱住了。
      他在马上回想起来,惊奇地发现在自己十九年的人生里,竟然只有这两三年的时光是充盈了色彩的。妃红是女孩儿的笑,品红是胭脂的色,桃红是半羞的颊,樱草是额前花钿,黛色是远山眉,栗色是如云鬈发,莹白是肌肤如玉,湛蓝是眼底水光……一切的颜色,都因她一莞尔一举手轻涂细抹。
      这本来五光十色的泡沫,却因为二人最终的紧紧相拥而化作了实体。许攸宁牵着马走向那棵胡杨树,走向树下迎着他跑来的少女,他像踩在云端,一直到拥住英英柔软的身体,才真正脚踏实地。他们坐上马,向着和所有人截然不同的方向狂奔,英英的发饰被颠落了,却制止许攸宁停马去捡,只是一手拢着头发,转过身来,另一只手拥住了许攸宁,下一秒将柔软的唇印上了没反应过来的少年的唇。
      许攸宁双手执缰于她身前,再也没有任何顾忌,深吻着回应眼前的女子,耳畔长风飒飒,少年青春的爱恋招摇。
      一直到身下马匹的步伐减缓,他才睁开眼环顾四周,原来面前横亘着一条一人展臂宽的小河,静静地流淌于沙土之上。许攸宁先下了马,又将英英抱下马来,牵马过去饮水吃草,转脸对着跟随自己的女子说道:“今晚之前,咱们必得赶下山去,委屈你了。”
      英英微微一笑,视线却转向饮水的马,轻声说道:“六郎,我如今才觉得我真的为自己活着。月氏的人都因为我是国主的妹妹敬我爱我,在这里,我再也不是公主了。”
      许攸宁哈哈一笑,戏谑道:“那你要做什么?”
      却不料英英闻言渐羞红了脸。却等到二人又上了马,她才在许攸宁身前说道:“我要做你的妻子——六郎,你愿不愿意。”
      四野无人,许攸宁晓得如今真的不是一位公主在问自己。眼前的是他心尖上的女孩儿,鼓起勇气仰着头问他“你愿不愿意”,声音是小心翼翼的、羞涩的。
      他也终于孩子气地笑起来:“这话不该是你来问——英娘,我没有江河万里为证,没有家财万贯来聘。只有三尺孤身,一心爱你。我保不了你荣华富贵,只能承诺保你在我身后无风无雨。
      “英娘,你愿不愿意,嫁我许攸宁为妻,共度余下岁月,生儿育女?”
      英英面色羞红,却只是一味地点头。许攸宁终于低下头来,衔住她的樱唇,深深一吻。
      二人身后太阳刚升起,霞光万丈,好不旖旎。

      天似穹庐,星笼四野。
      思荻克站在窗前,眺望远方草原上通明的火把。
      “禀大王,有人在猎场周围发现了这个。”有人呈上金质的头饰来,上面一颗鸽血玉石熠熠烁烁。
      思荻克接过,眼中光芒一闪而过。记起这是英英十岁生日的时候,自己的原配送给她的礼物。小姑娘喜欢得紧,总是不舍得戴。没想到未及半年,那女子的家族谋反,全部被戮,自此他也从未见过英英再拿出这个头饰。
      思荻克思绪散开,握紧了头饰,蓦地忆起了那个他为平众愤而废掉的女子,那个陪伴他长大的女子,想她郁郁而终后自己走到无人寝殿中怅然若失的感受……
      “这不是公主的东西,你们找错方向了。”跪着的士兵闻言讶异抬头,却见得君主攥着金饰,目光沉沉眺望远方,“下去吧,换个地方继续找。”
      人退出去了,思荻克眼前的火把光芒却渐渐模糊起来。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个小萝卜头的英英坐在他的膝盖上,宝石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解的光芒:“兄长,阿娘是因为生了阿爹的气才不要我们的吗……”
      丫头,走得越远越好。
      别再回来。

      同一天幕下,挨着肩跪下的身影沐浴在星晖下。
      许攸宁与英英一同参拜过了天地六合,最后向着彼此一揖。
      他眼里再也没有其他的颜色,从此春夏变换,全定于眼前女子的笑靥。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的世界里只有草原大漠的时候,四野荒无人烟,彼时十四五岁的他靠在马上读过的一首诗——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再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如此良人何?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长宁和容与的上一辈看起来都是小说高配,父母都这么浪漫了,两个人也得好好继续才行。
    感谢阅读~
    本章上接第5章许攸宁与英英的故事线。初稿的时候是两章,被我合在一起了。
    标题来自我很喜欢的词,觉得可以用来作为尘埃落定之后的淮阴侯许攸宁口吻的自陈,这里分享给大家这首《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210803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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