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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胡天八月 ...

  •   胡天八月即飞雪。
      季秋的寒风吹得草也僵冷,马蹄踏上去,响起阵阵碎冰声。
      刘止听见身后声响,侧过脸去,正见不远处许由纵马而来,临到近处与他对视,唇缝微启,露出白牙来:“怎么——忙完了?”刘止颔首,却听他老神在在,“那群人事儿可多吧?”
      奴族来使月前已经与他们取得联系,最近几战更是通力合作,已经将叛乱的左贤王部队完全驱逐出境,剩下的也就是奴族内部的争斗,大成自不必参与。刘止得到今冬之前撤回的诏书之后,也旋即出迎使团,号令回军,这些日招待来使,多有繁忙。
      刘止挑眉,忍不住笑着打趣:“听你这话,怎么倒似有些高兴?”
      许由闻言睁大了眼:“天地良心,我可做不出幸灾乐祸的事儿来!”他撇一撇嘴,“不过那个眼高于顶的奴族王子,倒真让人看了想打一顿。”
      刘止闻言微笑,哄他:“那今晚咱们便不去与那些奴族人凑作一团,自己开荤去。”
      许由哼一声,胡乱点点头,又继续气愤道:“想那些人也没给你翻译。昨晚宴会我坐在他旁边,听他们看那些舞女歌女表演时说的话,当真难以入耳。”
      这次奴族使团为首的除却各类官职,也就是代表单于庭新立单于的王子乌恩其。他是单于亲弟,年纪却也不大,十八九岁的样子。刘止一回想那披发少年与自己对视时如鹰般桀骜不驯的眼神,心中便有些不适,于是接下去问道:“怎么?”
      初入边塞,刘止才晓得许由少时进入军营前曾在家中与淮阴侯学习边疆各族语言的事,晓得他说得虽不算好,但多数奴族语言还能难能可贵地听个八九不离十。大家开始还觉惊奇,后来也就习惯了,也只与许由相熟的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副官常常为着好玩去问问他,刘止也就听了几耳朵。
      “说汉人女子柔弱上不了台面……还说他们单于做了一桩亏本的买卖,恐怕到时候咱们公主嫁到单于庭去,要日日用牛皮穹庐羊皮毡子裹得严严实实,却也生不下草原雄鹰和群狼的儿子。”许由啐了一口,“公主要嫁给他们这般狼心狗肺的家伙,才是真时运不齐呢!”
      话虽是这样说,刘止却也知道这和亲的事八成已经板上钉钉了。建业朝出生的公主数量不多,顺利长大的更少,如今左不过永乐和永熙两个,而其中永熙太小,所以若要选择,多半会是永乐。刘止早在听说这消息时便对刘珊认真回忆了一番,可是却仍发觉相关的回忆少得可怜。除却知道她与刘吉同出一个并不得父亲喜爱的妃嫔,便没更多的记忆了。这发现令他有些泄气也惆怅,许由的话则更让人对其抱有了悲哀,更添无可奈何。
      宫中这样的人与事,难道又还少吗?
      更何况他也知道许由对乌恩其的厌恶并不源于奴族对汉人的不屑,因为汉人本也不喜奴人,而只因为他气不过当初奴族单于庭的军队迟迟不与成军会和交流,而害得出了上次河谷一事,连累刘止也受了伤。好在天气说凉就冷,刘止常年身体健康,伤口也恢复得快,不过月余的功夫,眉上伤口脱了痂,肩膀也收口了。不过每每想起,确有几分后怕就是。
      许由见刘止眉目微敛,夹着碎屑的风中长睫颤动,神色一动,抬头望,天幕暗沉四合,微光于云间波涛涌动,伸出手去,手衣中见得点点白尘,才晓得不知何时又一场雪下来了。他一夹马腹,走到刘止近前,颇无尊卑地用靴子尖捅了捅人的手臂。
      刘止蹙眉抬起眼来,却见马上少年笑得无羁快活,正一只手褪了手衣,正在解开外袍,又伸进衣襟里去取什么,便也不再佯装不悦,忙道:“还不快将衣服穿好,这般冷的荒郊野外,你也不怕冻着。”
      许由摸了半晌,可算是找到了,瞳眸一亮,没顾上系衣服,往刘止手里塞了几条。刘止一怔,低头看去,才见是几根牛肉脯。这在军中并不多见,但他的餐桌却也不少,只是不知道许由什么时候藏了来。待他抬头望去,却见许由尚未系上衣裳,却还笑眯着眼:“快吃快吃,热着咬得动。”
      隔着手衣摸不出牛肉的温度,却看得见他从手衣里褪出来的手已经冻得通红了,刘止一时也赶紧提醒:“还不听么?快穿上!”
      许由却并不多说,只等他小心翼翼地将肉脯拿出一条来放进嘴里,才笑着拉上了衣襟。刘止这面自然一直看着他,却又注意到一条线半隐半露在后者的单衣里,忍不住奇怪:“那是什么?”
      许由手下不停,眼睛却跟着看了一眼刘止看向的地方,便笑了一句:“是母亲留给我的长命锁。”说话间已经理好了衣服,便趁着没带手套,微仰起头,伸手从脖颈进去,拽出一块白玉制的长命锁来。看着样式精巧,缀刻了些芝麻大的蜷曲独立的花纹。他俯下身来,刘止便靠近仔细看去,才发现是几个不识得的字符。
      刘止自幼在珍奇异宝中浸淫,一眼便看出这不是一般的宝贝,只问道:“之前怎么没见你戴过?”不只是之前,今日在这冬日的外袍夹衣的遮掩下,若不是许由解开衣服找东西,恐怕也是不得一见的。
      许由无所谓地答道:“是小时候戴的。长大了在军中摸爬滚打的,觉得有些碍事,便改为贴身放着。”他说到这里,顿一顿,忽然想起什么,就抿了笑意,“想来你之前也是见过的。”刘止意外,却听他老神在在,“那时咱们入京,你遭袭之后为我上药,换衣裳的时候抖了一个布袋下来,装的就是它。”
      刘止怔怔,恍然大悟,禁不住笑:“那你当初那般脸色,我还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都不好出口问你。”
      没想到这话倒引得许由不满:“谁让你当初见谁都是一副欠了你米还了你糠的苦大仇深——这可不就是见不得人的?”他忍了忍,终于憋不住诉苦了,“年少时我在军中戴着长命锁,总被几个家伙骂为没断奶的胡犬,我气不过,终于有一日与他们打了一场。”
      刘止微愣,蹙起眉来:“吴王与淮阴侯不为你出头?”
      “父亲不许我在军中说出自己的身世。”许由摇摇头。
      刘止抿抿唇,心中其实是有些怨淮阴侯的。但他没有多说,只是忍不住问道:“那……那打赢了吗?”
      许由掀起眼帘,浅褐色瞳孔中笑意闪烁:“自然!”语气颇自得,“我一人打他们四人,最后一直到我调离那伙他们都没再敢与我唱过反调。”
      “那为何还要将它收起来?”
      许由并不在意地在马上直起身来:“年纪大了,也觉得戴着有些幼稚。”
      刘止闻言轻笑一声,知道他天性有些骄傲,虽然不会允许他人置喙,却恐怕还是将那话听进了心里的。但他并不点破,只是说道:“我倒不觉哪里幼稚。记得幼时我也有这样一块长命锁,银质的,连着项圈镂空打造,光是锁就将有拳头这般大。只是后来长大,赐的东西也多了,不晓得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奴婢顺了去。如今想起,很是可惜。”他抿唇笑笑,“伴着长大的物事,还是有些感情。何况你这意义重大,装来装去,总归是多了遗失的风险的。”许由闻言微怔,见他继续看着那玉,笑道,“真精巧,我还没见过这样形制的长命锁呢。”
      “这是我母亲自己小时候的长命锁。”许由听进了他的话,暗自下了决定,解释道。他说着拽出了连接长命锁的绳子,刘止这才得以发现那原是一条编织精美的皮绳,大约曾经是红色,如今却已经因为年久褪成了褐色。
      刘止顿时明了——许由的母亲并非中原人,长命锁所用的各类规制都与他们并不相同。不过长命锁的习俗,却似乎是中原才有的?
      “父亲说,我外祖很仰慕中原文化,在母亲出生时按照中原人的习俗请人雕了这个长命锁。不过他们的工匠都不是中原人,能雕出锁的样式,大约已经很不错了。”许由看懂了刘止的疑问,便笑着说道。
      “那这几个字说的是什么意思?”刘止有些好奇。
      许由扬唇一笑,将那几个字用胡语读出来,然后解释道:“用汉人的话讲,大致就是‘长命顺遂’的意思。”
      “是很好的祝愿。”刘止含笑赞许道。
      年岁已久,他并不知道自己幼时那块失落于时间长河的长命锁上所写的内容是什么,不知道它有无经过母亲之手,不知道那是否由父亲亲自叮咛嘱咐工匠制作……又或者,那不过就是一块寻常的,每一个皇家子弟年少时都会打造佩戴的吉祥之物而已。
      他私心希望是前者。
      刘止示意许由将长命锁收回去,见他嘴上虽然说着碍事,却还是下意识隔着衣襟抚摸那块白玉,眼中漾出淡淡的羡慕。他蓦地想起柳允,想起她温柔敛眉,想起她的笑涡,想起二人的孩子,心中泛出酸涩的柔软来。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他想为自己的孩子也雕琢一块长命锁。
      今日刘止失神的次数实在太多,许由微微蹙了眉,看见不远处站立等候的传令士兵,便忍不住出声提醒:“长宁……”
      刘止眨眨眼,抬头望向他的眼中还含着柔和,看得许由心中一颤。旋即他转开眼去,示意那士兵过来。来人对着两人行礼,又从背后包裹中摸出封好的尺牍来,向刘止呈上。许由见得那封上朴实,只写着“楚王柳”、“长宁亲启”字样,便晓得是来自刘止丈人柳恩铭的家书,于是下马行礼,想要告退。
      刘止却只是命那传令兵在帐外等候,看他一眼,笑道:“你进去等等我,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去。”却还是想着方才说的要一起吃饭的事。
      许由见他毫不见外,也觉快活,便答应着将马缰递给一旁等候的侍卫,与他一起转进帐内。里面显而温暖得多,许由自己脱了羊毛内里的外袍,又除去手衣,走到火堆旁去烤手取暖。
      刘止不多时也敲碎了书信的封泥,走过来坐到离他不远的火堆旁榻上,将木牍散开,借着灯火阅读。许由估摸着既然是家书,便应当不是什么沉重要紧的事,却不料见得他捻着尺牍的手微微泛起抖来,一时心下疑窦陡生:“长宁……”
      刘止却并不理会,只自己又将榻上散着读过的几片木牍又拿起来通读过一遍,嘴唇颤抖,眼眶渐渐红了。
      再一遍阅读,刘止终于认清了牍上所书,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内心像被什么紧紧揪着拧着,疼痛难忍。他禁不住按上胸脯,短促地喘息了一口。许由见状面色微变,站起身来走到榻前,扶住了他的肩膀,担忧道:“怎么了?”
      刘止手中紧紧攥着的木牍却忽然全部散落,眼中灯火明灭将熄:“没有了……”
      “什么?”许由没有听清楚,便俯身侧耳。
      刘止却将自己往后一扯,视线落在他脖颈一周隐隐露出的褐色皮绳上,又僵硬一转,落到来自柳恩铭亲书,说明柳允滑胎被接到丞相府静养的消息,眸中星子坠落。
      没有了……
      什么长命锁,都没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刚看到阅读超过一千啦,正好这一更之后全文也达到二十万字啦,超级开心!感谢不论是一直默默看文还是偶然点进来的各位小可爱们!这篇文大概也就六十万字左右,第二篇章也即将结束,希望能够早日完成,也欢迎走过路过的大家多来看看呀,反正也不花钱嘛~
    210802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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