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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春似人老 ...

  •   马车外嬉戏声夹杂的交谈声让刘止笔下微微一顿。果不其然,下一瞬,“笃笃笃”三声短促的叩击响在马车外。
      “进来。”刘止放下笔。
      但当车帘果真被掀起,门外一个戴着饕餮纹面具的人却令他一怔,旋即也只有无奈一笑。不消说,那面已经长指微抬,将面具拨到头顶,下面一张脸俊俏白皙,唇上鼻上微有薄汗,眉眼深邃,笑意闪亮,不是许由是谁。
      “天朗日清、惠风和畅,上巳佳节,大王还真是勤勉。”许由也不见外,微侧了身,单腿一跳,坐上马车驱车位,一腿曲起,一腿仍悬在半空,微微晃荡,侧眼看他,声音吊儿郎当,动作也没个正形。他里着月白中衣,外套靛蓝祥云纹外裳,想来是因为今早进城才新换了骑装下来,倒是分外潇洒。
      刘止与他相处日渐久,对这般落拓也无不熟悉,便只笑道:“怎么戴了这个来?不热吗?”
      许由爽朗一笑,将面具重新拨下,又背手将系绳系好,冲着刘止作张牙舞爪样,声音也刻意压低:“想着让咱们大王也被吓一吓,看看什么叫做与民同乐!”但见刘止只是好整以暇觑他一眼,甚至不及解风情地重新拿起了案上的笔,只好又自己将面具揭了拿在手上,在刘止面前晃来晃去,拉长声音:“长宁公子——”等人重新抬眼,又说道,“您真不去看看?这里离伊河甚近,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士兵,都去了河边,好不热闹——就算不沐浴,踏踏青也是可以的吧?反正修整也要到明早了,您这几日都在这儿就不闷得慌?”
      刘止终于抬手捉住那仍不断在眼前晃荡的面具,声音无奈:“朝宗——”
      “哎!”许由赶紧将手收回来,看了不远处朝这边看过来的胡沔一眼,微微挥手示意他不用过来,才又急又气,“我好心劝你松快松快,你这人却为何恩将仇报?”
      刘止闻言眼帘一掀,朝上轻轻翻了个白眼,不过速度甚快,许由尚未捕捉到,便见人已经老神在在朝后仰去,靠在软垫上:“你若喜欢,自己去玩便是。”他顿了顿,声音微沉,“我没这兴趣。”
      许由不明所以,却也知道劝解无效,于是也只往后一仰,就这么不拘小节地躺在马车舆外板上,也不看他,嗓音清朗,竟然唱了起来。刘止凝神细听,才听得出是一首传唱已久的小曲儿:“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听得刘止禁不住笑。门外少年仰面躺着,一臂曲起遮在面前。蚕月下午的阳光虽不剧烈,但也足够明朗,照在少年面上、身上,但见侧脸线条硬朗却不失柔和,像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看在另一个少年眼中,既惊且艳。
      刘止觉得真有些被他说动了。但是……他垂首看了看案上业已看完的战报,无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绕过案旁,坐到门前许由身旁,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前日与你提过一嘴,说的奴族可汗派人支援一事,你可记得?”
      许由闻言遮在眼上的胳膊微抬,浅褐色瞳孔倒影刘止身影,周围一圈温暖阳光,清清淡淡“嗯”了一声,尾音上挑。
      刘止不知道这是不记得,还是记得而让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抿了抿唇,抬起眼来看了周围一圈,果见几里外宽阔伊河划地而过,河畔聚集了甚多粗布短裳的百姓三两嬉闹,再靠近一些,就是守卫营地的士兵了。但他同样也眼尖地注意到,其中一人开了小差,正在与从河畔归来的两人交谈打闹,一时也无奈一笑。
      他于是继续说下去:“洛阳之后,后续部队逐渐聚集,一直到上谷或是渔阳,咱们再有休整也不会太长时间了。”他顿了顿,也忍不住和许由开玩笑,“我说,许世子,若你真想去河里洗一洗,也不消拘着我一块儿,毕竟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许由闻言俊眉微挑,只问他:“上谷?”他撑着坐起来,“是在安次?”
      “大半吧。”刘止答道,“我正与各处商议。要我看的话,还是渔阳更方便些。”
      许由闻言躺回去,沉着眉眼好久,半晌才淡淡说道:“还是渔阳吧——我不喜欢安次。”刘止没答话,果然他很快就自己解释,问他道:“长宁,你听没听过上谷郡原来的郡治是叫沮阴的?”
      刘止思考,是有些印象,便应了一声。不过似乎本朝新立之初,那座城池就已经被废,另设郡治了。
      许由微微侧身,朝着他翻转了些身子,下裳散开搭在曲起的腿上,看得见内里中衣和一截小腿。刘止收回目光,听他说道:“我爹爹当年就是在沮阴加入了高皇帝的军队。”
      难怪有些耳熟。刘止恍然,听他又道:“爹爹没有告诉我,但是听自幼带我长大的嬷嬷说,我的母亲,就是在那座城里得病去世的。”
      刘止心神摇曳。许由却没有觉察,只是继续道:“后来我也向人打听过,据说那座城历经三方势力纠葛,似乎还曾被封城。想来高皇帝也是因为觉得那里不详,却又的确重要,所以隔了沮水,又重新建了郡治吧。”他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在想什么。
      刘止心中却莫名泛了惺惺之情。“是我惹你不快了。”他赔礼道。
      “跟你什么关系?”许由闻言莫名一笑,又转回仰面的姿势,老神在在,“小时候,是会觉得娘娘不在身边,爹爹也对我半分不亲近,有些难过。不过渐渐长大,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也过去了,似乎便也就觉得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看了失神的刘止一眼,坦白道,“其实我有时候甚至有些同情爹爹,我看得出来他心中藏了很多事,但他连我都不愿说,更哪里有其他人能理解他?”
      刘止终于低下头来,沉默良久,才说道:“也许这也是淮阴侯关切你的方式。”他声音很轻,解释道,“也许这便是他对你的期望了——容与,容与,万事不萦于心,才能做到容与吧?”他错开眼睛看向远方,“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倒不如不要知道的好。逝者已矣,最终留下漫长又无尽痛苦的人,只能是活着的人。”
      刘止感到腿上一重,原来事许由抬起没有遮着眼睛的另一只手来,放在他的腿上,似是抚慰,又似是鼓励。刘止无奈一笑,却也有些感激。
      也许是平原刮起的风吹得衣袖襟袍和着车帘猎猎作响,阳光正好,人的心情也随之放松,刘止就靠着车门,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就算修整五日,也绝不愿意入这洛阳城一观?”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无奈,“其实如果不是洛阳乃重镇枢纽,也许爹爹当年第一个就会弃掉这座城。”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座城里投井自尽的。”
      许由心里一跳,愕然抬首,见刘止面上没有什么异样:“世上多有传闻,有言我的母亲是如何容貌倾城,是燮朝派来险些要了爹爹命的妖孽女子;也有言她如何聪慧绝伦,帮助爹爹运筹帷幄、夺得胜利却因泄露天机香消玉殒……可那其实都算不得数。其实她就只是一个平民百姓,一个因为当时战乱流离失所,被爹爹遇见并侥幸得到宠爱的女子而已。”刘止挑了些唇看他,却又只像是在发呆,“就和我一样,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许由与他对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样的话语背后满是深意。他不知道是什么让这样一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封王都只觉得自己就仅仅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于是只是嘘了一口气,说道:“长宁,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刘止见他没明白,只是扯了扯唇摇头:“容与,并不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为世人艳羡,说自己太难太累太过令人失望就是矫情。”他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很小的时候,在身边留下照顾我的人总不会长久,一旦我稍稍熟悉,父亲便即刻命人将其换掉。因为在他看来,我自幼无母,若是倚重他人,便难免自找软肋。是以我的成长就大都在父亲身边。他一遍遍给我讲述母亲的故事——在宫里有一幅画像,上面画的是娘娘的模样,只在我们独处时会被摆出。很久以来,爹爹就指着那个画像上的人,命我……唤娘娘。”
      幼时少时未央宫的阳光似乎总是斜射入殿,温暖又失却光亮。一日日消磨小儿天真烂漫之气的,除却繁重到要用牛车拉近拉出的竹简课业,还有宣室殿中薄绢上面目已非的美人。
      “我小时候还会做噩梦,梦见那画开口唤我‘承乐’,我向后跑,大叫‘爹爹’,可是爹爹把殿门关着,只是告诉我,‘那是你娘娘,承乐,你叫一声娘娘’。”刘止急促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又一次从梦中醒来,苦笑着。
      “长宁……”许由搁在他膝上的手滑到刘止的手腕上,轻轻覆上那里的白玉长指。
      刘止反应过来,对着他勉强一笑,“所以你看,有的时候那些不被倾诉,也许是保有秘密之人的温柔。有些事情说出来伤人伤己,倒不如不要说。”他声音落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心中是有怨的——不管是对爹爹还是娘娘,但是后来我渐渐也想通了。因为走不出来的是他,并不应该是我。其实爹爹坐在那个四面无人的位置,才最是孤独,孤独到想要抓住些什么已经安稳的乃至于死去的——因而也就不会有祸患的,去填补自己一日赛一日空虚的内心。”
      他对着许由一笑,手下翻过来,和许由的手掌心相合:“所以你看,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好,是不是?”许由不知道他在指什么。又或者,这仅仅是他不需要回答的自我开解罢了。刘止只是自己最后说道:“我有了自己的家庭与责任,才觉爹爹当年的难于抉择,可幸而我不必似他一般。”
      夕阳欲沉,刘止纵目四望,但见伊河边上,游人渐少,笑渐不闻声渐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官吏剥削,生老病死,多少人埋怨这样的生活,诅咒上位者天生的钟鸣鼎食,却不闻重重朱门之后的凄惨与血泪。刘止想将这些都告诉许由,但是只是沉默良久,记起自幼受到的教诲,晓得自己已经足够多嘴。
      这人间,哪里有什么尽是欢乐之事。
      刘止看见不远处胡沔骑着马向这面来,估摸着大约是已经完成了粮草的补充与修整,再过今晚搭营,明日就该拔营启程了。他于是捏一捏少年的手指,下颌微抬。许由会意,一溜身坐起来跳下马车,正迎上胡沔,仰首笑道:“朝宗可有看看,今晚不得吃顿好的?”好像压根没将方才略嫌沉重的对话放在心上。
      刘止看着许由背影,被原野尽头的夕阳镀上一圈光亮,他则居于马车阴翳之下,沉沉叹了一口气,无奈一笑,却也觉得没错。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活得这般潇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春似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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