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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当年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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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声清雅,歌舞娉婷,水袖袅娜,灯火煌煌。
百官休沐,未央宫中,也终于来得及操办一场宴会。刘丕看了面前一碟乳糕许久,想叫人来带回去给未出席宴会的温佳宁,却又蜷了蜷手指,侧目看了身旁太后郑荷一眼,终究还是安分地放回了手。
今日姑且算作家宴,除却帝后和太后,来的本该只有赵王刘昌、王妃与孩子,还是刘丕思及刘昌多次请求入宫与母亲相见,这才主张让前朝婕妤高氏和几个先帝妃子一起出席。不过那婕妤居永巷日久,不知何时已疯疯癫癫的了。
思及此,刘丕的眼掠过那曾经美丽的女子,从右方扫到左方,看见赵王妃欲转身抱过身后的孩子时,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笑道:“抱上来给朕也瞧瞧。”
诸人皆愣怔,刘昌与身旁王妃对视一眼,又转头看了一眼孩子,似乎无措。但迎着座上三人的目光,他还是抿了唇,眼神对着抱孩子的年轻女子示意。于是那女子便抱着孩子起身,步履袅娜地走到阶旁欲跪。
刘丕忧心旁人吓着孩子,便屏退了欲上前的陈尧,淡笑着示意女子直接上来。等人跪在案旁,刘丕伸手摸了摸孩子细嫩的脸庞,错眼又见女子敛眉的面容年轻而精致,叫人有几分眼熟。他略一思量,就想起几日之前跟在刘昌身边那个宠妾——孩子的生母,分明也正是眼前这人。
胆子真大。
刘丕不动声色看了也将目光投过来的郑荷一眼,见她眼神果然在女子身上,眸色深深,不由有些悚然,见孩子对自己尚无知觉地咯咯笑着,当下便伸出手来,语气尽量轻快:“怎么,可是认得伯父了吗?”抱着孩子的女子敛下眉去,依着动作将孩子放到刘丕臂弯之中。
稚子襁褓氤氲出恬静的乳香,甜腻得刘丕有些恍惚。他见略远处案上呈着尚未动过的肉羹,便一手环着孩子,一手有些吃力地去够。
正在此时,一只素白的手先他一步伸过去,将羹杯放刘丕面前,随即又转,又体贴地放了一只羹匙在旁,最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刘丕伸出的手一顿,却没有看身边人,回来捻起调羹,声音平淡:“多谢皇后。”
“陛下言重了。”秦清商美目微敛,净白的肤色在灯火生姿的摇曳下仿若微微透明,丹唇轻启,朱色流光,“不过小郡王毕竟还小,妾以为这般肉食,还是少些好。”
刘丕搅动肉羹的手一顿,唇角下抿,忽然将勺一扔,黄铜相击,声音清脆而沉闷,他却似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吓了诸人一跳似的,伸回手来温柔摸了摸膝上孩子的小手,沉默半晌,抬头对着不断怯懦地朝着这面扫视的刘昌看去。
后者不意有此,两人目光一接,立时垂下头去。刘丕却扯出一个笑来,对诸人道:“先时知道承安有了孩子,朕欢喜得很,想着这次定要在宗庙告慰先帝,刘氏总算得此一孙。”
刘昌忙不迭执了酒,唯唯诺诺:“陛……陛下福寿皆备,皇后坤德贤明,臣祝陛下、皇后瓜瓞绵绵,多子多福,祝我大成国祚万年绵长。”
刘丕闻言挑眉,忍不住侧首看了身旁秦清商一眼,果见得女子也正看向这边,面色微白,心中一时也愧疚且无可奈何,便借着端起酒觞将目光转开去,声音淡淡:“朕与皇后借你吉言。”
不想那怀中稚子竟在他喝酒时,也伸出手来似乎好奇地摸了摸刘丕握杯的手指与酒杯,咯咯笑开了。
刘丕一怔,心中微松,放下酒觞,看向孩子的笑意温柔,话却仍对着刘昌:“安郎乖巧伶俐,朕看着十分喜欢。”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头来,“前几日朕与承安商量的事,你考虑如何——与王妃若舍得,不如将孩子留在万年教养吧?”
此言一出,诸人皆惊。刘昌似乎着急,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丕失了耐心,刚想说话,却被太后突然开口打断。
太后郑荷此时端坐帝王右首,玉簪朱钗,唇朱面粉,凤目流转,金织凤纹深衣锦绣,华贵雍容,与一路下去诸位前朝妃嫔尽皆不同,竟不像是年近知天命的女子,然开口声色沉凝,叫人不自觉紧张起来:“什么话——孩子尚小,哪有离开父母的道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刘丕满不在意地垂首一笑,却见余光里跪在案旁的孩子生母正不住地抖瑟着,怯懦望向他和孩子的眼神已有泪水。他有瞬时茫然,内心几分不忍,口中却平淡道:“若是赵王信得过朕,自然不会有这些顾虑。”他转向微蹙着眉看向自己的秦清商,微微笑,“宫内有皇后如此贤德,却也不必担心教养的问题。”
郑荷眸心冷冽了些:“皇帝怎不多为自己膝下子嗣、大成国祚多考虑一二?”
刘丕搁在案上的手指蜷起,依旧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母亲这可错怪朕了——朕不正是在为此着想吗?”母子目光交错,众人愕然不敢高声语,场面一时凝滞。
“陛下——”正在此时,赵王忽然从案后站起,步履匆匆,走到堂中拘谨一揖。他今年十六,身量不高,面容尚还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稚嫩,抬头先看了看刘丕身旁的小妾,抿了抿唇,这才再一次向着郑荷行了一礼:“陛下、太后明鉴,陛下抬举黄口小儿,臣倍感恩荣,惶恐万分。然……安郎还小,国祚沉重,何以当此重任啊?”
此话一出,刘丕也是一怔。刘昌旋即反应过来,方才圣上并没有说明要将孩子如何安排,一时也惊恐难言,冷汗霎时间布了满背,伏了下去,不敢再说。
倒是郑荷先挑着眉打破了寂静,甚至抿出一个笑来:“赵王说得有理。”她似乎百无聊赖地曲指敲了敲漆案,对着身后私府令白粢轻抬下颌示意。等白粢亲自端着酒跪到了刘昌身旁,她才拿起案上酒爵来,“此番还是你更明事理。”
刘丕听着母亲的话,心里轻嗤一声,转眼看见刘昌拿起那从殿下新端来的酒,扶上杯子的手指一顿——他知道郑荷素来不喜先帝其他妃嫔生下的兄弟,这刘昌在得了长子的消息传到宫里来后,郑荷口中更是抱怨了多次。刘丕知道母亲的性子,所以连这次刘昌提前被诏入京,都是他亲自外出迎接的。此番莫名赐酒,为的是与自己针锋相对吗?
刘丕心中打了个突,思绪还没转过来,便已经将手中的孩子归还其母,自己拿着空了的酒觞,一路走到白粢端的盏旁站定,也倒了一杯,转过身去对着郑荷,赔笑道:“儿不过一个玩笑,母亲这就生气了?若母亲觉得不好,那便算了。母亲说的话,朕何曾背离?赵王明事理赐得,也不能独占,朕却也要讨一杯母亲的欢心了。”说着,便将酒觞凑到嘴边。
“陛下……”
“皇帝!”郑荷忽然匆忙站起身来,又气又急地打断白粢的话,一步上前,一手狠狠拍掉了刘丕手中的酒爵。
场面一刻静寂,晶亮酒液从空中的杯里跃出,被灯火暖色一燎,便悄无声息地跌进了地上绵软的筵席之中,只杯子摔下之后,无声无息地滚了几圈,黄澄澄的杯沿像是因惊恐咧开的嘴。
刘丕尚未明了发生了什么,那面高台上被环抱的稚子不知为何就已经放声大哭了起来。这哭声让他有了一丝清明,僵着脖子转头看了离自己甚远的酒爵一眼,又转回来看着郑荷永远端庄持正的面上布了阴云,似乎忽然觉出了什么。
但听“咣啷”一声,白粢已经带着漆盘跪下,众人这才惊醒过来,看看地上倒杯乱盏,又见太后与帝王相对无言。
郑荷平复了呼吸,看向刘丕错愕的眼里,抿了唇声音淡然:“说了是要与赵王喝酒,皇帝又急什么?”那赵王刘昌还拿着酒爵,手却不自觉颤抖起来,紧接着也跪下了,却听郑荷又道,“现如今酒也洒了,那便罢了。收拾好起来吧。”
刘昌眼见面前白粢答应一声,立时将酒盏捡回来收好,躬身退下了,自己则跪在原地茫然若失。刘丕垂首看他数眼,终究叹息一声,弯下腰去扶上弟弟的臂膀,想要将他扶起。
出乎意料地,随着他指尖触到丝锦衣物,刘昌竟然一个战栗。刘丕尚未反应过来,足边之人已经伏地叩首:“臣……臣多谢太后……多谢陛下……陛下万岁,太后千岁,陛下万岁,太后千岁!”
指尖衣物滑走,似梦中难以网罗的游鱼。刘丕垂下头来,注视收回的手,又一次感到力不从心的晕眩。他站在原地闭了闭眼,轻声道:“赵王上座吧。”说完也不管人的反应,一路走回座上。
等到上阶,才发现刘昌的小妾尚紧张地哄着怀中呜呜咽咽的孩子,抬头看向他的眼里满是怯惧,环抱孩子的胳膊甚至微微发着抖。刘丕觉得眼前有刺眼的白色光影打着旋儿,便扶住了旁边躬身的陈尧,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朕要回去……”
陈尧似乎没听清他的意思,恭敬地俯身倾耳,刘丕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人推到了案上,自己从一旁下阶,径直往后殿走。
“陛下——”刘丕听见这声,微微站住了脚,没有回头,哑着声对紧随而来的秦清商道,“皇后留下,替朕……好好招待赵王和王妃。”
说完,他不等回应,像是逃避什么,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