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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杏花满头 ...

  •   至景二年。
      阳春三月,万象勃发。
      代国国都代郡街道里巷素日人车往来,今日则因中道上停驻着富丽堂皇的车驾,更显熙攘繁盛。
      酒楼门口好事者,亦不乏驻足指点。
      “想当年高祖建国,拉车的同色马匹都凑不齐。如今,看这高头大马,瞧瞧咱大王!”
      “可不!高祖还在世时,大王‘长宁公子’的名号那也是响当当的!”
      一时间人声并起。一旁案边刚坐下的黑衣少年一手摘下头上斗笠,偏头饶有兴致地听了几句,便忍不住问其中一人:“大伯,蒙您指教,这么看来代王被封到这边地,倒是政绩颇丰啊?”
      但见他颇潇洒地对着这面诸人拱了手。面部轮廓深邃,瞳色浅褐,竟不像是汉人,不过汉话说得很好。眉峰朗润,笑来凤目璀璨。发只一支白玉簪束起,两鬓自有乌发漏出,恰逢此时门口微风正起,发丝随风而荡,却并不显落遢,只一派洒脱恣意。
      诸人拱手回了礼,被问话的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开口老道:“‘边地’?阁下是外地人吧?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我说,这是咱们的福气!想建业十二……”
      “哎——诸位,劳驾,借过。”正在此时,一旁突兀插入一个年轻声音。门口诸人侧首望去,正见一人头戴绛紫巾帻,天庭饱满,星眉剑目,生一双内双瑞凤眼,下颌稍短,末端方正。身着栗袍,皮肤麦色,身材孔武,两肩宽阔,此时双手拢起,恭敬对着高谈阔论的诸人作揖。
      诸人又回礼,讪讪止住话头站起让路。见他举止有节,衣着华贵,价值不菲,纷纷多看了几眼,目送人走到屏风隔开的里间。
      黑衣少年也不例外,他看着那人似乎躬身对里头人说了什么话,不多时,便见一人从屏风后走出来,周围围坐的五六人也悉数站起。
      没想到那屏风后竟也是个翩翩公子,头戴竹簪进贤冠,身着黛色深衣,只在襟领等处绣有长寿锦纹饰,腰间大带上悬一只香囊和一块白玉佩。远观面目虽不大清楚,举手投足间却皆尽端方,引人暗叹。
      此时垂目看着方才走近胡沔的跪下替自己理好了蔽膝和下裳,刘止拂袖步出,途径那黑衣少年案旁时并未驻脚,只扫过去一眼,眸心冷淡地抿了抿唇。
      许由被看得直觉此人似是不满,目光追随他的背影,有些莫名。却也只是一哂,并不放进心里,匆匆继续祭过五脏庙,拽着桌上放的包袱走出去牵马,却不想出去时正见方才一行人围着他马匹旁停着的马车,那黛衣少年正要踩着一人的背上车去。
      许由看得心里一嗤,走上去话也不怎样客气:“诸位,劳驾让一让,牵个马。”
      话说得突兀,刘止也停了动作,示意几人退开。转过身来看见许由,微微一怔,却旋即抿出笑意,甚至对他拱了拱手,温声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倒好似方才在酒楼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无妨。”许由挑眉,却不回礼,只走上前去解开桩上马缰,右脚用力,不用墩子,也一步跨上了马背,顺势一摇缰绳,借力纵马走了几步,险险在刘止身前住了马。
      刘止不防,下意识一退,身旁胡沔便一步上来挡在他身前。刘止止住了面前人的动作,心中不满褪去,倒有些欣赏少年的英姿,出声道:“看公子不像本地人,可是来访探亲?”
      许由闻言手下一扯,调回马头,却见那人于马下仰首,眉鼻高骨薄肉,星眉剑目,鬓角刀裁,眼含晨星,唇齿抿笑,端得一个谦和温静的少年。
      许由内心一动,见人有亲近意,他本来也洒脱,便补上了方才失掉的礼,拱了拱手:“正是。阁下看来也是城中大户公子,敢问贵姓?某姓许,字容与。方才唐突了,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容与?”刘止咀嚼两字,微微露出笑,颔首赞叹道:“很合适。免贵姓柳,杨柳之柳,字子亭,长亭之亭。”他顿了顿,又道,“敢问公子是要去哪面,柳某或可指个方向。”
      “蒙您照顾。不过某方才已问过,这街走不远的里巷便是了。”许由坐直身子朝着远方虚虚一指,笑道,“若是有缘,自有再见之时。某也不耽误公子,这便走了。”
      刘止闻言也并不讪讪,反倒示意下人让开路来,拱了手道:“许公子哪里话——如此,后会有期。”
      许由松松还了礼:“许某告辞。”回手轻快绕了两圈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步过诸人面前。
      “公子……”胡沔站在刘止身后,见他目送那马上少年离去,眉间含了思索,又见周围行人驻脚观看,忍不住出声。
      刘止忽然道:“朝宗,你可在代郡见过这般人物?”
      胡沔拱手答:“不曾。像是个胡人。”
      “孤想也是。”刘止拂袖转过身去,坐上马车。他眼前闪过那少年未束好的鬓发垂至耳侧,想他马上一身胡服,半点赘余也无,微微抿了唇,修长手指抚上腰间玉佩,又抬手正了正自己的冠带,才抬手拨开车帘淡声吩咐:“差个人跟去看看。”
      “唯。”

      觥筹交错,晚宴过半。宫灯中烛火尚旺,随着舞蹈的水袖摇曳生姿。
      刘止感到上了些酒气,看了下首垂眸的江瓛数眼,对着一旁侍者手指微动,笑道:“子瑜一定尝尝这糯小米饭团。得陛下庇佑,今秋南代丰收,民有富足,多余的做成了小食在街市贩卖。我今日尝了些,味道很是不错。”又用手中银箸示意面前小碟,“配上可儿亲手做的干脆泡瓜,滋味甚好。”
      “唯。”楚世子江瓛依言将两样菜各尝了一点,颔首赞许,目光上移,侍酒的奴婢近前,他便执了酒杯站起身来,身量高大,剑眉斜飞,其下星目烁烁,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其父吴国公江明当年立马横刀的气势:“这也仰赖大王治理有方,代地才能国富民强。”又对刘止身旁所坐的美丽女子拱手,“也蒙夫人巧思妙手,臣才能有此口福。这杯臣敬大王、夫人。”说着动作利落,一饮而尽。
      刘止饮尽了酒,小臂曲起,衣带舒展,下颌枕在手上,对身旁柳允笑:“孤醉了——可儿你替孤瞧瞧,这果真是当初那个江子瑜?——一口一个‘大王’、‘夫人’的。”
      代王妃柳允生一对远山眉,杏眼微长,顾盼生姿,此时目光潋滟,笑道:“许是军队中正需如此不怒自威呢?”又转头向江瓛,“玉郎今晚是拘谨了些。你与我们自幼相识,情谊深厚。早知你要来,长宁命人精心准备了许久。前两日事务颇多,难有私下相处之时,可今夜没有外人,你尽管放开些就是。”
      江瓛闻言敛眉,自罚一杯,一番思绪,这才笑道:“瓛自然知道长宁和可儿的意思,不过今次来此,瓛是代表陛下与家父,是以不敢造次。”
      刘止抿唇不悦,借着酒劲曲起食指敲了敲桌案:“我今夜不要你代表谁,我不是在和吴国世子讲话,也不是在和骠骑将军讲话,我只要我熟识的子瑜。”
      江瓛一怔,却也无奈一笑,又沉默良久,方犹豫开口道:“想长宁和可儿,都晓得郑怀远要归国的事了吧?”
      刘止闻言与柳允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吹了吹送到唇边的热酒:“确有消息。”
      江瓛攥着桌上揩手的绢布,斟酌着开口:“如此,想必也已听说过,家姊行将婚嫁的事了?”
      “有所耳闻。”刘止撂下酒杯,目光与江瓛对上,旋即已知彼此心中所想。
      江瓛叹息:“长宁猜得不错——二月十七,家父已将家姊生辰送去万年了。如今三礼已过,想来他们到达的日子,或就在咱们先后。”
      刘止整肃面色颔首:“瑶娘成亲是大喜事,我与可儿会妥帖备下贺礼。”
      他转头看在得到似是而非的消息后便寝食难安的妻子,如今心中犹疑却被一锤定音,显得有些伤色,便伸手握住柳允白皙柔软的手,对她露出安慰的笑。
      柳允听到江璇将要结婚的消息被确认,又念及远在万年至今未娶的长兄,心中一时酸涩,但转眼对上刘止关切的眼神,还是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是了,不看翁主之尊,就看咱们从小到大的情谊,瑶姊的婚事也必定是马虎不得的。”更何况对方还是如今外戚权臣的独子。她把后面的话咽下去,换上了调笑:“不过,瑶姊都嫁了,却不知何时我们才能喝到江小将军的喜酒啊?——长宁不嫌我唐突吧?”
      唐突的是江瓛,她问的却是刘止,显有找靠山之意。刘止自然明白她要转开话题,顺势含笑道:“这话我想问却不敢问,怕子瑜恼羞成怒——现在我的剑术怕已比不上他了。不过你问的话,想来他还是不会生气的。”
      夫妻一唱一和,气温又热络起来。江瓛也感到与二人亲近许多,不由感激一笑,顺势装出不服气的样子叫道:“瞧你说的,当初你也没比过我啊!”说着扶额无奈一笑,“这些事情那里由得我做主?如今边关未稳,我更没这闲心。说不定小鹿还要早些。”
      “这你恐怕想错了。”柳允闻言,忍不住微微正色,“依我看,如今万年那些子弟的家世才貌,还真没哪个能配得上小鹿的!”
      江瓛想起妹妹,不由一笑,举杯道:“可儿这话可说到我心里了。父亲与我其实都是这般想的,小鹿从小恣意,不比长姊守礼,嫁出去恐怕夫家不满,我家亦不舍不愿,如此倒不如由着她去。”
      其实江璇,家人又如何舍得?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江瓛思及姊姊,不禁黯然。
      柳允却禁不住一笑:“不守礼好!”
      刘止枕着手听他们闲话,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他却鬼使神差地由柳允这句话想到了白日那个马上的黑衣胡人少年,想到那人鬓边飞扬的发,想到他修长指尖缠绕飞起的缰绳……
      “……长宁”江瓛见刘止发怔,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等人目光过来,垂首略一沉默,这才又抬起头来,拱了拱手,“既然今日开怀,我不如明说。这次来代迎长宁,家父实有一嘱托,还请长宁考虑。”
      刘止搁在案上的手指一动,收回思绪,坐直身子,神色整肃些,一挥手退去了歌舞,起身回了一礼:“既是吴王有命,止怎会不从?子瑜还请细说。”
      江瓛松了口气,笑道:“若说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家父希望将一个下属之子调到京中认职,但我们身为直系,实难开口。于是想请长宁今次朝京时,为之谋划一二。”
      刘止有些讶异:“小事罢了,哪里值当吴王亲自安排,子瑜犹豫再三呢?敢问是何人之子?”
      江瓛苦笑道:“你这可说到点子上了——此人长宁定也听过,正是当初安次一战后拜入先帝麾下的许正楹。”
      “许正楹?”刘止唇齿琢磨几下,眉尾突然一挑,“可是当年平西南,与楚王一起退南越的安众骠骑将军?是叫……”
      “许攸宁。”
      “正是!”刘止恍然大悟,“听说此人之时,我还道这人一个勇猛武将,偏偏从《诗》里取了名,字也是文绉绉的,是以记得牢些。”他沉吟一声,“不过他似乎早在建业初年就被封到淮阴,不许入京了?我到没听说过他的儿子……不过就算有了儿子,与其托人谋前途,又何不留在国内继承爵位呢——可是世子吗?既然是楚王所托,那子瑜想必晓得个中道理吧?”
      江瓛打量一二,见他是真的好奇,才拱了手笑道:“长宁,实不相瞒,这次回国之前,我与此人也并不熟悉。只知他年纪与你我相仿,确为淮阴侯独子,但自幼便没跟在淮阴侯身边,而到吴参了军。前几年才因为能力不错,被家父选中成为亲卫,这才见得多了些,却也没说过几句话。不过相处些时日,倒是能看出是有些本事的人,性子也爽朗。父亲看人自是较我准多了,想来的确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我自是相信吴王识人。”刘止颔首,“不过既然是自家人,便也不必拘礼了。今晚他可入宫了?当年大名鼎鼎的安众将军我也仰慕许久,不知是否是虎父无犬子啊?召来看看,吃杯酒也好。”
      江瓛闻言夹菜的银箸一顿,目光微闪,才笑道:“路上有些往来之事处理,他比我们要晚些,今日进宫早些时候刚巧到了。正巧此番在宫门候着。”他说这话时,一旁胡沔已经领命躬身退出。
      柳允知晓将议正事,福至灵犀,行礼告退。
      看刘止目送人背影,江瓛笑着打趣:“幼时竹马青梅,却没想到还是长宁先抱得美人归……”他说到此,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自觉失言,凤目一转,若无其事地止住了话头。
      刘止转回目光,见室外已有人燃灯引路,远远望去如豆跃动,便垂下眼来,也不答话,只不置可否地笑着捻了蜜饯含在口中。
      “大王……”胡沔走到阶旁跪下,“淮阴世子已在室外。”
      刘止颔首,命人宣上,一面搭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垂目看他跪下为自己整理仪容,却意外对上人欲言又止的情态,有些讶异:“怎么?”
      胡沔动作利落,很快站起身来,正欲贴耳,却见一黑衣少年已由黄门引上室来。
      但见人步履坦荡,袍袂生风,很快便到了室内,对着刘止施行大礼:“臣淮阴许由,拜见代王、世子。”声音清朗,伏下的背脊板直,正可见黑色暗纹深衣下宽阔有力的肩背。
      刘止听人名姓便是一怔,与胡沔对视一眼,便已明了。他禁不住露出笑来,走上前去,亲自俯身将手搁在少年硬朗的臂膊上,微微用力:“世子请起。”紧接着便见近在眼前的俊脸上由整肃忽然显出错愕,那褐色的瞳眸似乎也微微一闪。
      “容与,还不谢恩?”江瓛知刘止素来礼贤下士,并不意外他会亲自迎接,却奇怪许由的愣怔,忍不住出声催促。
      许由这才反应过来,却不好挣脱刘止尚且扶在臂上的手,有些匆忙地就此拱手:“谢大王。”
      虽并不是正式召见,但不比白日赶路时的风尘仆仆不拘小节,许由此时头戴犀簪进贤冠,身着黑色蜀锦暗水纹连裳,腰间皮革大带结束,金质带钩熠熠生辉,显然郑重许多。但刘止却仍见了他耳侧一缕乌发垂下,不知为何未及束好,却笑意更浓,温声道:“世子不必客气。‘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看来正如世子所言,你我二人果真有缘得再见。”
      此话说出,江瓛与许由俱是一怔,江瓛那面已经奇道:“怎么?你们……”
      刘止淡笑颔首,却不多说,只若无其事松开扶在许由臂上的手,顺势拂袖转身走回案后,执杯对着他一礼:“请问淮阴侯安好?”
      许由这才反应过来,顾不上回应江瓛眼神,抿唇平复了一番心情,郑重接过酒爵,恭敬还礼道:“劳大王记挂,家父托福很好。”两人饮过酒,胡沔早已派人在坐南向北、江瓛对面的位置布好了案俎筵席,此番请他入座。
      许由年少长于军中,少见此等场面,略有拘谨,却生性豁达,很快适应,坐下之后听刘止笑道:“幼时听闻淮阴侯与先帝、吴王征战,英勇无匹,止便仰慕不已,没想到如今竟能在此得见世子少年英雄。想上辈勠力同心,这杯就敬你我家学渊源,相见恨晚。”他方才因意外而流露的欣喜已经褪去,此番许由与他对视,只能见到那面上淡然笑意,打量他的眼神却静如深潭。
      许由心里打了个突,借着饮酒的功夫定了定,这才笑道:“正是如此。大王贤德名声在外,由亦有所耳闻,仰慕多年。”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白日在长街上刘止仰头淡笑着对他说自己叫“柳子亭”,觉得几分好笑。但旋即又想起自己在马上颇为无礼的表现,略微不自在地攥了攥手中银箸。
      但那面刘止转过头与江瓛解释过两人相遇过程,半点没提他的唐突。语毕还将眼转过来对他一笑,又转回去聊起了此番同去万年朝觐之事,却时不时回转过来,要么劝人吃菜,要么举杯示意。许由初时还不习惯,后来便也放松下来,隔着再次上场的伶人水袖,忍不住打量那座上华服少年下颌骄矜的弧度。
      几年前在军中,他曾听闻刘止颇类睿太子当年的有勇有谋、民心归化,当初就任禁军统帅的少年与吴王江明带兵一同夜入未央,平定叛乱的英勇事迹,却不知三年前发生了什么,让他被封至如此偏远之地。
      当然,他更想不到,远比今上更得先帝宠爱,先时被称为“公子长宁”的代王,这个如今坐在案后笑意不达眼底的人,竟会与那个今日长街里巷之中,站立在自己马下拱着手,笑意温暖的少年,同为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210808 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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