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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梅子黄时 ...

  •   “方才卫府君家中公子,倒是好凌厉的一张嘴。”秦清风听颜俶说起这话,微微不悦地皱了眉,却听他又道,“唐家两位公子倒没说什么话,但看上去也对那小将军不以为然的。那些公子哥儿都不喜代王,怎么公子反倒……”
      见他还要说下去,秦清风训斥道:“倒没见你对我的话这样上心过!”他面容酷似长兄秦清明,面上一派文人的温和气质,内里却脾气执拗,年纪又只有十六,虽也多如方才酒楼里一般对着外人强作稳妥,此时与亲密的说起话来,却总还有呛人的锋利,“一口一个卫家、唐家的,不知道你在外面是不是总叫我们秦家呢!”
      颜俶见秦清风面色已变,噤若寒蝉,赶紧请罪。颜家世代为秦氏家臣,皇后秦清商身边的颜倩也是这人的长姊。
      秦清风自幼和他一块儿长大,见人知错,也不再追究,只微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语气便软了许多:“你须知道,这里毕竟不是家里,我们又怎么能胡言乱语,给姊姊平白添堵?卫慎等人说什么是他们的事。那许容与毕竟是吴王麾下人,就算代王只是受人之托,咱们也不能不观望——代王再如何也是封王,当年带兵平叛,恐那群宵小都兀自躲在檐下发着抖呢!”
      颜俶恭声答“诺”,秦清风还要再说,却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清脆如玉:“秦公子也觉得四哥十分厉害吗?”
      秦清风心下一惊,待到转过去,却见不远处宫墙转角一个青衣小童站着,身量不高,发未束起,应当未至舞象。他腰间佩黄玉,面容红润可爱,隐隐看得出未来英俊模样。不过身边只有两人,见秦清风转过来都惶恐跪下请安。
      中午秦清风本受邀与皇帝刘丕和长姊秦清商共用家宴,所以此番已经身处后宫,外人总不可入。见到如此年纪不大的男眷,便猜测应是高皇帝膝下某位公子。想代王刘止他已见过,淮南王刘吉已经娶亲,那剩下的便只有年纪尚小、如今还未封国的清河郡王刘斐了。
      思及此,秦清风面色一肃,行礼如仪,恭声道:“臣秦清风见过清河郡王。”
      刘斐今年十一,少年天性,天然可亲。又因为生母身份低微,在宫中并不太受恭维待见。
      相比之下,秦清风虽然是封王之子,却也是如今秦昀唯一的嫡子,又是皇后的同胞弟,位居国舅,此次入京,封赏自然不在话下,所以早已炙手可热,论起声名来,倒恐怕超过刘斐去。
      两人相见,刘斐见他半点不轻视自己,反倒很是恭敬,又想起素日接济自己与母亲的皇后,也对秦清风很是亲近,回礼之后,赶忙上去扶起他,朗声道:“秦公子不必拘礼,斐常听陛下、皇后与太后提起公子。今日终于蒙恩得以一见,顿觉目明心亮了。”
      秦清风知刘斐是高皇帝诸子中生母最卑者,听他说话,却觉得其人不卑不亢,活泼开朗,倒与自己性格相符,面上也有笑意:“郡王谬赞。臣亦曾听闻天家龙精凤髓。障目之人,管中窥豹,得浴天恩,见得郡王,也觉惊喜惶恐。”
      刘斐听他说话滴水不漏,觉得自愧不如,还是顺着话说下去:“公子是见过陛下与代王的人,比起他们,我才如萤火比皓月,不敢争辉。四哥文武双全,我十分敬佩,若是有朝一日也能如此,真是幸事了。”
      “金乌绚烂,玉兔皎洁,长庚辉耀,各有其美。若舍其一,则天失其美。”秦清风拱手道,“殿下年纪还小,何必妄自菲薄?”
      他话说得漂亮,刘斐也笑了,回礼道:“公子能言善道,斐受教,不敢不敢继续勤学。”又问道,“敢问公子入宫可是拜见皇后?”秦清风应是,刘斐便颔首道:“如此,斐也不耽搁公子。还劳驾公子帮我呈言,问候皇后凤体安健。”
      秦清风恭敬答“诺”,两人行礼拜别。秦清风就见刘斐带着两个宫人转进巷内,脊背挺直,身姿清款,果有天家捭阖之气。
      这不能不让秦清风想起高皇帝仅存的四子。
      刘丕自不必说,淮南王刘吉身为太后养子,母舅少府叶辰也算是高门,妻族也是地方高门,自然声名不堕。代王刘止蒙先帝、今上两朝爱护,妻族柳氏更是煊赫无匹,如今也算是风生水起。只这个小童因为母族势力低下,极少被人注意。但今日一见,却也觉得是可造之材,至少好过不召即来跟在自己身边的诸侯家人,只可惜明珠蒙尘。
      他面上因此带了思虑,一路无知无觉进了椒房殿。甫一进门,便听颜倩笑道:“穆郎来了——怎么愁眉不展的?”
      秦清风闻言站定,望向自己长姊的身边人,见她眉目清秀,比颜俶更多了柔婉,一时熟悉扑面而来。秦清商未出阁时,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所以此番也并不觉陌生,甚因为颜倩称呼自己乳名的不见外而觉亲近,笑道:“哪有?——姊姊。”说话间望见不远处秦清商穿廊回阁走过来,听他呼唤才站住了脚,微微笑着。
      秦清风迎上前去,但见秦清商一身曳地绾外赤内深衣夹衣,玉颈白皙,妆容精致得体。他看了半天,到近处却移开眼去,恭敬地跪下问安,心生亲近,却又几分近乡情怯。
      秦清商却没察觉什么,只扶他起来,眉眼温柔:“怎么才来?热吧?”说着命人拿冰好的乳酪来,又亲自引他走进殿内。
      “是有些。”秦清风应道,又担心迟了,“姊姊久等了?陛下来了吗?”
      秦清商微笑道:“已经差人去请了。”
      秦清风虽然来到万年不过二旬,却因为郑荷与刘丕都很重视,特许出入宫中,所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到秦清商的宫殿。但是毕竟男女有别,秦清风不欲让人寻着姊姊的话柄,从来都是自请分帐设餐。之前每次见到秦清商也都有旁人在,而像这次两姐弟并肩而行,倒是很久没有发生过的事了。
      他想到在这里,忍不住偏头望向身旁人。
      秦清商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但较之清风,仍旧低了半头,所以此番他垂眼望去,正可以见到姊姊耳垂圆润如玉,金色的耳饰坠着浅绿翡翠,随着轻缓的步履前后晃荡。秦清商似有感应,微微侧过头来抬眼,正可以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便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秦清风抿唇一笑:“不是。只觉得很久没见您了。”
      秦清商一愣,想起母亲去世不久,长兄又遭横祸,自己却被召入京城,再没见过父亲家人,一时也觉亏欠弟弟良多,略有些黯然:“你如今也加了冠,母亲大人泉下有知,会欣慰的——听说你近日在万年不少走动,但须知这里不比燕地,凡事都要万般小心。”
      秦清风答了“诺”,略一踌躇,又道:“今日出宫,遇见了回京的代王,倒果如传闻所言的端方。不过卫慎之、唐结好几兄弟似乎并不将他当一回事,明暗奚落不说,处处口舌都落在了他身边那个胡人相貌的公子身上。”他觉得他们说的话难听,所以没有复述。
      “可是淮阴侯家的许公子吗?”
      秦清风答“是”,则清商摇头道,“其父是难得的将领,又毕竟只有这一个儿子。当此用人之时,陛下自然很嘉赏。他们是真不察圣意、人情了。”她思虑所议毕竟是外男,便也不再说下下去。
      秦清风听她话说得重,赶忙道:“我没有照他们的话说。但是想起代王毕竟与咱们不大亲近,所以也没有责备那些人。”
      秦清商含笑点头,又无奈道:“他们哪里是你能‘责备’的?京城中这些事不少,你虽蒙太后、陛下器重,但我们毕竟身处未央长乐。我尚且不可能时时顾及,更何况太后?陛下新赐你官职,还是消停些,万事多看少说……”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不觉诧异望去,却见一个小黄门已经走过来跪下见礼,便顺口问道:“陛下呢?”
      “回皇后,奴婢去时,陛下正在建章宫内,陈尧中常侍出来,说陛下今有急事,恐无法赴约。还请皇后和秦公子自用膳——陛下命膳房给皇后与公子送来两道菜。”说着,身后跪着的两个高帽遮耳的人将手中漆盒呈上。
      秦清风闻言微愣,却下意识转眼看姊姊神色。其中并没有太多黯然,却只是无奈一笑,也并不打开食盒,只挥了手命人拿下去。又恭敬地对着东方见礼,礼毕秦清风上去扶起,却听见她淡笑道:“寿喜,你再跑一趟。就说孤知道了,孤和公子谢陛下恩赐。”说着拍了拍秦清风仍旧垫在她手臂之下的一双手,触感温柔,却很快收回袖里,径自走回殿去。
      秦清风看她背影落寞,心中禁不住倏地腾起怒火。早在燕国,他就听说刘丕独宠温氏婕妤,帝后貌合神离,一巴掌落实扇到了秦氏面上,这莫非还不够?今天还是在自己面前,他就能如此轻慢姊姊。却不知道家人不知处,这皇帝是如何对待自家皇后的!
      秦清风越想越气愤,却又不敢在姊姊面前表露,怕引其伤心。只在秦清商亲自起出刘丕赏赐的两盘菜后,一筷子都不动。秦清商有所察觉,亲自为他布菜,清风却也冷哼一声,并不接受。
      离得近的案旁只有颜氏姐弟,此时相视一眼。秦清商筷子稍顿,不强迫他,只将肉夹到自己盘中。
      秦清风见她大多只吃那两道菜,终于忍不住道:“姊姊,别的菜都很好,为什么要强撑着去吃他的菜。”
      颜倩见秦清商仍不说话,便冲他摇一摇头:“公子慎言。陛下御赐,不可不落著。”
      秦清风抿唇,看秦清商仍旧不发一言,神色安宁,细嚼慢咽。便勉强夹了几筷,内心却依旧不满之至,因而食不知味。
      等到他将碗放下,秦清商便也应声落著。乘颜倩将其他人都打发分食了剩下的饭菜,秦清风也知道自己也应当告退。但他自小依赖清商,又很久没有与长姊相聚之时,此番还想留下,便问道:“姊姊处有六博吗?我伴姊姊玩几局吧?”
      秦清商坐在筵席之上,闻言抬眼看这个兄弟,内心喟叹,却还是淡淡道:“这里没有那般稀罕物。后宫之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尽早回吧。”
      秦清风见她分明是在赶人,不明白为何自幼一处长大的人,竟会生分到这个地步,仿佛方才的温情都是泡影。他隐约知道是自己方才所为惹人不快,却并不服气。攥拳在原地许久,见秦清商的目光追逐殿内博山炉中熏香摇曳,面目并不欢喜,终于忍不住道:“姊姊这般为那人着想,却不知他是怎么对你!”
      秦清商一怔,幸而见殿中没有外人,于是蹙了眉斥道:“胡言乱语!”
      “我们秦氏钟鼎世家,怎么就配不上那出身草莽的人?”秦清风径自不服,眉眼里全是少年的戾气。
      “穆郎!”秦清商声音隐忍,给颜倩眼色,将本要入殿服侍的人一律派出。回过神来,她又一次细细打量面前兄弟,之前本还当清风是当初离燕时十三岁的孩童,却忽然明白眼前堂皇而立的,已经是一个加了冠的少年。他与父亲秦昀、长兄清明都面目仿佛,却自有一番锐利。
      当初秦昀一心让长子入仕、继承衣钵。并不如何器重幼子,故而清风长在□□,十分依赖母亲和长姊。也正因此,秦清商不忍责罚,却不知道他怎么说出这般不知轻重的话来。
      殿内一阵静默,秦清商终于还是开口:“你还知道家族衣冠之重吗!那可知太后器重你,是父亲、长兄多少牺牲才换了来的?你的一言一行,皆是家族、是父亲的脸面,又怎能如此不知珍惜?”
      秦清风听她唤自己乳名,不知为何委屈莫名,却还是倔强道:“我来万年,是为了姊姊的脸面,不是为了父亲!我只要姊姊好,才不管别人!”
      秦清商闻言默默,心下感动,却还是斥道:“哪里来的孩子气的话。”语气不经意间已经温柔至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蓼莪之恩又怎能忘?”
      “兄长的诗书礼仪,是父亲倾囊传授……”秦清风垂下眼来,瞳仁晶亮,倒映着长姊的忧心之貌。他抿着唇,恭恭敬敬地跪下,对秦清商施行大礼,“但是我腹中道理,全赖母亲与姊姊教育,故而难以面见故人忧思之貌。我来到这里,是不会让您再受委屈的!”说到这里抬起脸来,又因为泪流下来,所以匆匆一揖,侧过脸去自将泪拭净了,径自出去。
      秦清商本来在他下跪之时想要上前扶起,却听见这样一番真挚剖白,只目送少年挺直背影消失在门外院里,怔忡不已。
      她出生时,秦昀已届而立,又因为是女儿,所以和父亲也几多隔阂。依靠母亲长大,对于小了四岁的清风也十分疼爱。但十三岁时母亲去世,十七岁在父亲与太后的授意下奉旨入宫,与刘丕虽有举案齐眉之谊,却无相濡以沫之义。
      一切的一切,她默默承受,本已经不生悲喜,却在听了清风之语后,怔忪良久,有泪暗垂。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210525 一修
    210813 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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