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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今年花红 ...

  •   七月天里,吴牛喘月。
      席前不熟悉的诸人高谈阔论让许由觉得闷热无趣,便向着身旁江瓛打了招呼,寻着由头推开隔间门走了出去。
      他们如今已至京城万年,酒楼外的街心熙攘繁盛,人声四起,可见太平和睦之象。许由初到还觉新奇,后来却对各类人情往来和时常的卑躬屈膝不胜其烦。
      刘止自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初次觐见即向帝王推荐了他,所用理由不外乎对淮阴侯仰慕已久、虎父无犬子云云。刘丕闻之也赞许有加,钦命许由为未央宫公车司马丞,有所赏赐。
      事已至此,似乎已经圆满,许由这些日也暂宿江氏的吴王府上,本以为与刘止往来颇难,却不意前日能收到来自柳氏的赴宴邀请。
      柳氏家长柳恩铭乃当世四位异姓王之一的楚王,与吴王江明同出江东,高皇帝征伐之时历任诸曹谋士,因受帝王知遇大恩,请示父老,自改名为“恩铭”。建朝后累陟太常、廷尉等职,兼任太学博士。建业末年曹氏被戮后,又再加为左相。高皇帝驭天,至景皇帝登基时,以先帝遗命,封为右相,位极人臣,家族诸子成才者亦数不胜数,相比于只手遮天的外戚郑氏不遑多让。
      而今日的邀请,正来自柳恩铭嫡长子柳庆修——刘止夫人的长兄。按理这本是家宴,不该有什么外人参与。是同样接到邀请的江瓛安慰他不过是幼时好友一聚,听闻许由与江氏、刘止都相熟,这才一并邀请。言毕又安慰他说此次出席的柳氏三位公子都是极好相与的人,不已忧心。况且依柳氏荣光,他身处京城,少不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此番相见正是得宜。
      许由闻之暗笑,心说自己就算忧心,又哪敢不去。况且的确如人所说,他如今身处万年,所代表的不仅自己,更有父亲与淮阴的脸面,他的处境代表着朝中对于父亲当年遭贬的态度,加之旧主江氏和如今举荐的刘止,此间又怎能不战战兢兢?
      若换作旁人,自是不胜惶恐,好在许由生性豁达,并不为怵,只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他倚在二楼栏杆上,漫无目的朝下望去,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不防身后忽然大力传来,狠狠撞了人一下。许由下意识稳住栏杆,诧异后望,却见四人站在身后不远处,神色各异,讥讽为主。
      许由皱了皱眉,那面一个黑袍少年已经开口:“这不是新封的淮阴丞君吗?怎么一人独处?”声音尚且稚嫩,面色却十分倨傲。
      许由敏感听出话中没什么好意,却并不知对方身份,只是沉了眉眼,未及说话,那少年身旁差不多年纪的蓝袍便哂笑一声:“恐怕是够不上新主子的欢心了吧?”他撇一撇嘴,“许小侯爷若是不弃,我们兄弟倒也设了些餐食,不如一起……”
      “和我们说说你那犯了事的淮阴老爹用了些什么法子,能把你塞到万年?”另一个年纪大些身着鸭黄袍的少年笑着接话。
      “嗳——还是先说说淮阴侯是如何勾搭上的异番女人吧!”话音刚落,几人已经笑作一团。
      许由闻言面色更沉,袖袍中长指顷刻收拢成拳,他略估这几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什么拳脚,正不待说话想要招呼上去,身后却一声呼唤:“容与——”
      声音有些熟悉,许由眉眼耸动,刘止却已经走到他身边站定,声音清淡招呼面前四人:“许久不见几位,请问卫公、唐公好啊?”
      那几人似乎也不意如此,对上刘止沉静目光,先时的倨傲退却了大半,场面似乎静寂许久,方才的鸭黄袍才带领几人一揖:“见过代王。”他顿了顿,“家严很好,劳您挂念。”
      一旁那个蓝袍便接话道:“家严也很好。请代王安好?”他的礼行得松松垮垮,未待人命便自己直起身,似是上下打量刘止一眼,唇角带笑,“是两年不见,代王风采仿佛更好,是代国边塞土地也养人吗?”
      许由觉出着话绵里藏刀,却没料到这几人竟敢拂刘止一个封王的面子,一时也有些惊讶,转头看向身边人。
      “孤很好。”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刘止仿若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只是声音依旧清淡,转头对上许由目光,甚而似是挑了挑唇,“容与,可认识几位公子了吗?”他顿一顿,似乎并不需要回答似的又转回头去,亲自介绍起来,点着黑袍和黄袍,“这是汾阴郎中令的两位公子,”又望向一旁蓝袍和一直未说话的年纪望之最大的玄衣,“这二位是射阳宗正家中人。”
      原来均为封侯的诸卿之后,难怪盛气凌人。许由默默记下,心中冷笑,只抿了唇,不欲行礼,却又不知道刘止的想法,不愿让他面子上过不去,心里正斗争,那面刘止却已经又开口道:“至于我身边这位,想必几位公子都已经认识了。”他抽空回看了他一眼,眸光柔和,似有安抚,“正是当年与吴王并称‘帝国双戟’的淮阴侯许正楹独子,如今的淮阴世子,曾在吴王麾下官至禁军统帅,前不久在万年由陛下钦命为禁军公车司马丞的许容与。”
      许由心中一动,听出来他是在为自己正名,那么想必已经是听到方才几人尖锐的讥讽取笑了。他心中愤怒略平复,生出感激。
      那面四人却显然知道刘止的意思,松松垮垮见了平礼,直起身来之时,鸭黄袍的卫氏公子却又似是搭讪似是话中有话:“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想必许丞君定是有过人之处,让代王也能不远万里礼遇有加了?”他目光从刘止身上转向许由,面上还带着笑,眼里却已经针锋相对,“若有机会,还请世子一定不要推辞,赴了我们方才之约。”
      这话分明已是直指刘止多管闲事,饶是刘止在场,许由也再沉不住气:“不敢。由乡野之人,身份粗鄙,恐污了公子门楣。”分明是负气之语。那卫氏之人似乎也没想到他如此不给脸面,又想到如今许由已经出入吴王、代王乃至于未央宫内外,卫氏门楣再大,也终究不可及,这看似在自谦,在给卫氏贴金,实际却已经是打了脸了。一时几人神色各异,脸色也不大好看。
      “许丞君过谦了。”出乎意料地,身后却又有一声突兀插入。许由与刘止转过身去,却见不远处楼梯口站着两个少年。前面一个身着藏青长寿锦上衣,月白银云纹下裳,身量颇高,面目却尚且稚嫩,英气中透出文质彬彬的和婉来。后面大约是一个家仆,此时微微弓着腰,身上锦缎却仍旧华贵,钟鸣鼎食之气可见一二。
      这次没等到刘止说话,身后卫唐两家人就已经向着这处行了礼:“见过秦公子。”
      哪个“秦”?许由尚未反应过来,那秦公子就已经上前一步,带着身后人一起对着刘止恭敬施礼:“见过代王。”礼数周到,身姿挺拔,声音清朗。
      刘止眉目放松,换上笑意,竟也亲自上前去扶:“燕世子请起。”他长指搭上那人交叠的双手,“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那日宫中未见,今次却在此处相见了。请燕王安好?”
      “家严托福很好。”秦公子也笑起来,眉目夏阳灿烂,“出发之前,家严还曾让我代他向代王问好。”
      刘止笑意诚挚:“劳燕王挂念,孤很好。”他说着转向许由,介绍道,“容与,这是燕世子秦扶摇,皇后的胞弟,前些日子也在禁军中得了职位。你们以后想必多有机会共事。”
      少年随着介绍也看向许由,轻轻颔首示意。闪电划过脑间,许由总算将眼前人与那个炙手可热的国舅对上了号,也潇洒抬手行了一礼:“秦世子。”
      “容与不必多礼。”少年朗笑一声,上前一步扶他起来,扬眉道,“我名‘清风’,‘穆如清风’。你称我字‘扶摇’就好。”
      许由应了好,也自我介绍:“在下许由。”
      “‘还应正气之所由’!”秦清风赞许,“久仰大名。我早闻安众将军令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今日得见容与,果真器宇不凡,不堕淮阴侯家风。”
      “扶摇谬赞。”许由听出他话语中亲近意,因而也不把这番恭维当真,他想要回应,却并不熟悉秦清风家学渊源,因此只是客套道,“家严堪比皓月,由若萤火,不敢争辉。不过缘着名号,得陛下与诸位大王、公子抬举。”
      秦清风闻言抿唇而笑,拍了拍他的手:“我方才就说,你过谦了。”他目光转向刘止,“明眼人都晓得——别人姑且不说,代王当年选贤任能的贤名远播,能得推荐,可想必不会差的。”他这话说得一旁卫唐四人面色阵红阵白,好不尴尬,但秦清风自己却仿佛没意识到似的顿一顿,又转回许由面上,“可惜今日看来你已有约,我也尚有要务,不然还真想请你坐下来聊一聊呢。幸而以后尚有长久的机会,容与可一定要赏脸啊!”
      刘止的目光瞥过来,许由心领神会,笑着拱手:“一定一定。不过哪敢劳扶摇宴请,不若我到时包下一桌,请你大驾。”
      “这有何区别!”秦清风性子爽朗,笑了一声,“那就定好了。”说着转向刘止,恭敬一礼,“宴会想来即将开始,清风尚有要事,且不便打搅,如此先行告退。”他顿一顿,笑道,“还请代王替我问吴世子和柳家公子好。”
      许由一时犹疑,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知道今日的宴会,又怎么会在此时恰好出现。但刘止似乎一点不意外,也并不扭捏,只是微笑回礼道:“若有下次设宴,还请扶摇赏光。”
      “自然。”秦清风对着二人颔首,目光又转向一旁四人,面上仍然是笑,却没有招呼,只是略一拱手,回身下楼离开。
      许由目光跟随,见刘止也目送少年衣袂摇曳,眉目没有什么触动,却分明已经失去方才对人时的欣悦,一时心中略有疑虑。但刘止似乎觉出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对着许由弯了弯眼,又转向一旁四人:“几位公子,筵席已备,不便多聊,就此别过。”不等人回答,只点一点头,一扯许由衣袖离开。
      许由讶然垂首,见人指尖扣住自己袖口,却也乐得不必向着那几人行礼,几步跟上去,与刘止并肩转向回廊,进入隔间。
      “回来了?”刚一进门,却见赤衣的江瓛站在门口,本与那面一人谈天,此番却率先注意到二人进来,对着他们一笑。许由正疑惑他为何不先入席,却见他才由着奴仆褪去双履,难不成是方才回来?可一路出去,无疑会碰到方才几人对峙的场面,江瓛却并没有出现。
      许由心里打了个突,席上的柳庆修却已经出声:“请长宁和容与先入席吧。”
      刘止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并未松开,此时将许由扯出了思绪。许由抬头见一身蓝灰澄古色深衣的柳庆修起身相迎,他眉目俊朗沉稳,身姿挺拔,风度翩翩,让人不自觉上前一步:“多谢诸位公子,请——”
      “吃了好吃再谢不急!”柳庆修身边方才与江瓛搭话的一人身着黛蓝八达晕骑装,头戴黑纱鹊尾冠,容貌俊美,言语不羁,此番已经抢过话来朝他一笑,正是柳氏仲子柳庆齐。
      “怎么去了这样久?”甫一在首席坐下,刘止案旁的柳允便将面前切好的鹿肉换到了丈夫面前。因是友人聚会,又有兄弟做东,所以刘止的夫人柳允也一同赴宴。此时许由望去,可见女子面容温婉姣好,眉目远山含黛,杏眼微长,俏丽可人,正与一旁眉眼含笑的刘止堪称璧人。许由看着,略有慕艳。
      刘止笑意宛然,看向妻子的眉目柔和:“遇到了卫氏和唐氏几个子弟出口不逊——没什么大事。”
      “哼——狐假虎威的东西!”柳庆齐接口鄙夷一句,却又笑开,“不过有咱们巧舌如簧的亭郎去,肯定把他们呛得脸拉下老长吧?”
      话里的称呼让许由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刘止低声警告:“柳仲正!”
      谁知不叫这声还好,刘止话尚未说完,周围诸位知根知底的公子便都哈哈大笑起来。江瓛处在旧友之间,架子放下后也是不嫌事大的,回护柳庆齐道:“干嘛干嘛——少时没少这般叫你,如今这般生分?却让人好是伤心!”
      话毕几人又笑起来,刘止绷不住面上端和了,眉梢眼角也蓄了纯粹笑意,端起酒来抿了一口,目光与望向自己的许由交汇,便大大方方笑着冲他举一举杯。
      柳庆齐这才注意这面,端着杯站起身来走到许由身后,自顾自俯下身去与他刚举起的杯盏碰了一碰,按着他肩,笑道:“那些个乱舞的跳梁小丑,容与不要放在心上。”这话是在劝慰方才门外之事,许由笑着颔首,又听他转了话题道,“你有所不知,咱家长宁一直这般亭亭容貌,是以少时有个诨名,唤作‘亭郎’的。不过现在长宁封了王,有了架子,大家都不敢这般叫他了。”
      他怎会不知。
      许由想起初见时刘止自称姓“柳”,分明是妻姓,字“子亭”,原是少时诨名。当时疑惑如今终于得以大白。他忍不住掀起唇角。
      “欸,你莫要胡说,我何时怨你!”那面刘止装模作样不满,却望了许由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明晃晃的笑意。
      许由转回眼到面前这俊俏公子面上,笑着颔首,与他又碰一碰杯,一饮而尽了。
      “好!”柳庆齐喜他豪爽,拍一拍人肩,也饮尽杯中酒,“长宁与子瑜的朋友,就是我柳仲正的朋友了!看得出你是有本事的人,以后有什么需要,不必客气。”
      他说话爽快,与人对视的目光里也盛满真诚。许由难得在京城诸多蝇营狗苟中见了这般人物,也觉目明心净,又见刘止对自己笑着颔首,便也不推辞,笑着应了下来,又与他满上,喝了一杯。
      诸人叫好。待柳庆齐回到筵席坐下,柳庆修作为主人,起身举杯与众人齐贺,觥筹交错之间,气氛热络起来。
      许由福至灵犀,便从主位挨个与人喝了酒下来,宾主尽欢。末了到一个少年身旁,不消许由多言,那面已恭敬站起身来。
      放下杯子的少年眉眼含笑,对他说道:“那卫唐两家都因依附郑氏,兼之家中长辈有些官职,平日在万年也不知收敛。若是开罪于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以你的身份,加之我们都在,他们不过逞几句口舌,不敢真做什么的。”
      这推心置腹的话又与方才柳庆齐的骄矜截然不同。许由意外,顿住酒杯,多看了少年两眼。
      这人原是柳氏叔子柳庆治,年纪不大,容貌不如不似长兄端庄持正,亦不如次兄俊美倜傥,但胜在和顺灵秀,话说得也十分婉转。
      许由曾有听闻他并不是右相嫡子,但自幼长在楚国夫人身边,常与两位嫡兄出入门庭,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又想另外席上柳氏三人皆为人中翘楚,于是更惊叹柳恩铭教导子女有方,也难怪柳氏恩荣如斯显赫。
      “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席间歌乐兼备,雅正之音氤氲。许由眉间渐松,低声道了谢,见少年又满上了杯中物,是要敬自己的形容,便与他碰一碰杯,于热络烛火蹁跹中,相视而笑。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210525 初稿
    210812 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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