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蘇默夏

4、【斯帕纳】

　　第一次看见泽田纲吉时，他十五岁。
　　当时，他在美国攻读第一个大学学位，在一个叫夏马尔的人的指示下，远远的看到了一个褐发的孩子。
　　「你的家族被彭哥列融合了，以後你尽忠的对象就是他。」夏马尔是个医生，顶尖的医学人员，双手插在医袍的大袋里，「你会认识他，用你一生的时间。从他平均新陈代谢速率是多少，到他的血压指数变份，你都会了解。」
　　斯帕纳那时很年轻，但足够聪明。
　　「你们想我造人工智能？在他出事时顶替？」
　　他明白，彭哥列家族有足够的科技，但没有足够聪明的人材。而他自己，虽然是天才少年，但没有大型财团资助根本做不了什麽。
　　「没错…或者，你可以想成你在守护他。即使他离开这个世界，依然让他存活。」
　　斯帕纳不屑的哼了一声，「真的守护的话，就不应该苟延残喘。」
　　斯帕纳醉心机械。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清楚两者的分别。他知道人工智能模拟出来的「人」，只是一堆程式。
　　并不存在任何思考意义。它不过是从资料库中寻找相应的答案。
　　「彭哥列家族怎麽想你没必要去评价。」夏马尔目无表情的道，「你只需要记得你的前途都在我们手上。」
　　斯帕纳表示了解的轻哼了声。
　　「而且…你以後有机会就会明白。」夏马尔依然没什麽表情，「喜欢一个人到尽头…是怎麽一副光景。」
　　斯帕纳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是不眨眼的注视著远处的纲吉。

　　大学毕业後，他提出想近距离观察泽田纲吉，於是被派到日本的高等学府当助教。
　　他很好奇。他看了半辈子泽田纲吉这个人的资料，为了准备泽田纲吉的人造人。但他居然不认识泽田纲吉本人。
　　於是，他乘著纲吉的学长云雀恭弥撞车这个机会，接触了纲吉，并跟纲吉结为朋友。
　　纲吉具野心到监视自己出乎斯帕纳的意料。而更大的意外却不是这个。
　　当初他打算替云雀植手机械骨干和机械义肢时，发现云雀居然是人造人。
　　於是他修补了云雀的机体，并从中获得很多经验。
　　等云雀醒来，他有意无意的查探云雀是否知道自己是一个人造人。
　　结果是否定。
　　却没想到这番查探会引来另一个後果。

　　「…斯帕纳先生，我的恋人…就在一分钟前宣告死亡了。」
　　拨电话来的男声清冷，好像什麽也不在意一般。
　　斯帕纳淡淡的喔了声。当时是凌晨一点。被人吵醒了没开骂已经是奇迹。
　　他点开电视，里面正在播七车连环相撞的新闻。
　　「看起来你的恋人是个追求刺激的人？新闻说起因是一辆法拉利超速。」
　　「斯帕纳先生…」云雀焦躁的舔了舔唇，「我想，你是不是会有好的建议给我？」
　　三天後，六道骸的死亡证撒销，声称以植物人的状态搬入并盛旗下的一所私营医院。
　　半年後，编号M69，身份证姓名为六道骸的人造人被制造出来。

　　「这个啊…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你用看的就好。」
　　「…这是我？」
　　「嗯，你也看到了，手脚伤成那样…」男子吃完棒棒糖，从旁边的纸盒掏了个甜甜圈，「所以，你是被制造出来的人造人。根本不是那个叫六道骸的活人。他，早死了。」
　　「我…死了？」
　　骸张开双手，不可置信的道∶「那现在在这里的我是什麽？」
　　斯帕纳不屑的勾起嘴角。
　　「你是一堆碳铁，一堆钢架，一些智能晶片，一段人工智能程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被我们预计过并输入答案。」斯帕纳耸了耸肩，「你并不存在。」
　　沉默良久。
　　「那为什麽不直接在我的程式里输入我是人造人这项资讯？」六道骸用颤抖的声音道，而这种颤抖也是经过程式计算而产生，「为什麽我要用一个活人的意志去接受自己是一个人造人？」
　　「因为那会引致逻辑缪误。」斯帕纳理所当然的道∶「你想想看，如果你向一个程式输入他是一个人造人，他还能表现出正常人的情绪吗？」
　　「……那你为什麽要告诉我。」
　　斯帕纳看著在自己眼前落泪的男子，心想这只是一种智能程式加上情绪程式所造出来的假象。真实存在的不过是一堆1和0。这个男子并不存在。这个男子早已归於尘土。
　　「因为我觉得你有人造人的自觉会好一点。」
　　流著泪的男子冷笑。
　　「自觉？自觉是什麽？电脑会有自觉吗？」他咆吼道∶「如果我是一个程式，为什麽我还需要自觉？」
　　斯帕纳啧了一声。
　　「你好烦…请你现在离开。」顿了顿，「不过有一天如果你想自我毁灭，欢迎回来。」

　　後来，斯帕纳断断续续的从纲吉处听到云雀和六道骸的消息。
　　他常常困惑，到底两个人造人之间有什麽感情可言？不过是连串计算後的产物。
　　难道经过计算後模拟出来的互相关怀和在意，就能称得上恋爱吗？
　　斯帕纳不懂。不过也没兴趣弄懂。
　　他并不在意那两人。
　　反正人造人弄出来了，钱又收了，这就够了。
　　斯帕纳看著眼前的纲吉，心想，要是这人真的变成人造人会怎样呢？自己还是会和他如常的聊天吃饭吗？还是会推开他告诉他事实，然後从此不再来往？
　　他第一次感到困惑了。

　　又过了几年。
　　六道骸来到他面前，递了一张空白的支票。
　　「金额自己填。」
　　斯帕纳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居然被自己造出来的人造人聘用了。
　　「好吧，你有什麽要求？」
　　钱从来没人嫌多的。
　　「我最近觉得四肢活动得很差…我希望接受检查和维修。」
　　「嗯…要不要考虑升级方案？很可能是你的机体老化，程式也出现错误了。」
　　「好。」骸点点头，「能一直活下去就可以。」
　　…活？斯帕纳挑挑眉。在他眼中，这并不算活著。
　　骸像是知道他想什麽的笑了笑，「也许…有天你就会明白了。只要看著云雀，我就觉得自己是活著的。我是他心目中的骸，我是以这样的想法编写出来的程式。」
　　「好。随你。」给钱的人是老大。
　　「空白支票当然不可能只做这麽少的事。」骸笑了笑，「我希望你更改我的记忆…新生的我，不会记得自己是人造人。」
　　「嗯…机械义肢这个说法可以麽？」
　　骸点点头，「没问题。」
　　正当斯帕纳以为谈话告一段落时，骸从公事包中掏出一大堆文件。
　　「另外，我希望将这些资料给你。」
　　斯帕纳疑惑的接过，翻了翻。
　　「这…是云雀？」
　　骸笑著点点头。
　　「我希望当他出什麽事时，你可以造他出来。我会负责掩饰他的死亡。事後请洗去我的记忆。」
　　斯帕纳张大了嘴。
　　「…你们都是疯子。」
　　「我不介意跟他生离死别多少次…只要我可以跟他一起轮回，又忘记我们曾经被死亡分开过。」
　　骸笑了，笑得柔情蜜意。
　　「或者我应该多谢你。因为你我们才可以得到永生不死的爱。」
　　「说这种事你不呕心吗…不过与其说呕心，你不觉得自己想法很奇怪吗？」斯帕纳无法理解的摇摇头。
　　「能跟他一直在一起就是我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因为你得到了保证。」骸忽然想起什麽，补充道∶「对了，可以在程式里加上，每当我们其中一个死亡时就想起自己是人造人，然後来找你吗？要是你死了又寻找不到其他的技术人员，就自我灭毁。」
　　斯帕纳沉默半晌，还是只得摇摇头道∶「你疯了。而且还拉著别人陪葬。」
　　骸笑道∶「我想，我的另一半应该很赞同我的想法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心意相通。我们还没打闹够。这个世界要灭毁了我们还不想被灭毁。我们只想存活，然後和对方一直活下去。」

　　根据骸的意愿，斯帕纳替骸的机体和系统做了升级。在骸失踪的第二天，云雀找来了。
　　「骸不见了。你有定位系统吗？」
　　斯帕纳缓慢的眨了眨眼，「…你好像很累，先喝口水吧。」
　　云雀喝了水後，就昏了过去。
　　正确来说，是关机了。
　　斯帕纳拖著云雀的躯体回实验室里。
　　两个小时後，他成功修改了云雀的记忆。从此，云雀就忘了自己曾聘请斯帕纳做了一个人造人，并和他生活了好几年。
　　「…我实在不明白，知不知道是人造人到底有什麽分别。」斯帕纳按照骸的想法安置好一切後，不理解的摇摇头。
　　然後过了一个月，正确来说是廿九天。
　　云雀再次出现。
　　并提出以九位数字，制造六道骸的人造人。
　　斯帕纳欣然答应。
　　他想，也许这就是骸和云雀心目中的生存方式。而他们会以这种形式一直轮回下去。
　　没有痛苦，只有爱情。

　　人造人与人类在外表上没有分别。营养液是血红色的，它们能按照日常进食和日光的照耀得到足够的能量。
　　唯一的不同是眼珠。
　　在强光照射下，眼珠会呈现镭射标签。这是唯一可以辨认的方法。而所有的程式输入和更改都透过眼珠的连接口。

　　又过了三年。
　　当云雀来向他求救时，他正在吮棒棒糖。云雀不知在什麽地方，收讯收得很差。
　　「救救他……」视讯画面沙沙作响，「救救…救救纲吉！」
　　十二小时後，夏马尔亲自将泽田纲吉送到斯帕纳的实验室。
　　「劳烦你维修了。」夏马尔道。
　　斯帕纳迷惑了。
　　「维修？」
　　夏马尔沉默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我都忘了，你经过这麽多次升级後，早就忘记了。」
　　「…什麽？」斯帕纳心一惊。
　　「真正的泽田纲吉在三年前已经死了。」夏马尔笑了笑，熟练的伸手拉出人造人专用的连接线，掀开纲吉的眼皮，俐落的插了进去。
　　插口接合时，斯帕纳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也被什麽捅了一刀。
　　「恐怕你也忘了自己是人造人？你一开始只是个高智能机械人。」夏马尔笑了笑，「你第一件作品就是云雀，将云雀放进社会里，一直观察和改善，之後再参考云雀将你自己升级。」
　　斯帕纳感到一阵晕眩。
　　如果夏马尔说的是真的，那这一种感觉也不过是模拟出来。「他和云雀是人造人」这一项资讯透过耳内的接收器接收，转化为电子讯息，传达到智能晶片，参考了资料库後模拟出一个被称为斯帕纳的人会有的反应和对答。
　　一切都是假的。他是假的，云雀也是假的。
　　纲吉本来是真的，骸本来也是真的。
　　但现在他们都是假的了。
　　这个世界，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夏马尔走过来，轻易的用擒拿术制服了犹在冒冷汗的斯帕纳，笑著掀开了斯帕纳的眼皮。
　　「先睡一睡吧，醒来就会有美好的明天了。」
　　斯帕纳张嘴想叫，却像断电般陷入无尽的黑暗。
　　而他知道，醒来後迎接他的就是虚假的记忆。
　　…假如，一个程式，一个人造人，真的能称的上「知道」、「醒来」，和「记忆」的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