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香榭的落叶》迩旬

2、第二片新叶

　　故作淡定地走出餐厅，拐了个弯，何田田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跑出足够远的距离，她才停下脚步，紧绷的神经放松的一瞬，何田田腿一软，扶着墙，缓缓蹲下去。

　　……仅仅是叫出元榭的名字，就耗光了她浑身的力气。
　　时隔多年，她还是这么没出息。

　　高考过后七年，虽然都是北京的大学，虽然他俩的学校就隔着一条街遥遥相对，虽然她毕业之后选择留在这里生活，虽然每年春节他们都会回一趟老家，可两人竟然一次都没有遇上过。
　　何田田不知道是因为北京太大，还是因为他们互相都在躲着对方。

　　这是那场失败的告白之后，他们第一次碰面，猝不及防。

　　——元榭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何田田深吸了一口气，再一点点吐出来，感受自己的心跳逐渐趋于平缓。
　　她短短了闭了下眼睛，站起身，活动一下被高跟鞋磨得发红的脚踝，又伸手将裙摆的褶皱拍平，小挎包的金属链摆正。

　　——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何田田了。

　　现在时间还早，阳光正好，何田田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将自己置身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

　　何田田转而走向最近的地铁站，今天是工作日，这个点正是学生下午上学的时间，放眼望去，整节地铁车厢几乎都是穿校服的高中生。
　　好在午间的人流再怎么也没有早晚高峰那么夸张，何田田等了两站，等到一个空位。

　　她这才有闲情掏出手机，刷一刷微博。

　　何田田有个三百万粉丝的微博大号，是她初中刚接触动漫时创建的，以前只有一两千粉丝，大多都是互关好友，那时不管看了什么番、遇了什么事、画了什么同人图，都会往上发。
　　但自从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她中了微博联合众多商家集体发起的一次转发抽奖，这个号便一跃成为了“锦鲤博主”，隔三差五就有人来转发评论里拜一拜，而且还真有心想事成来还愿的。

　　关注她的人变多了，再发表言论时就不能再随心所欲，吃了几次哑巴亏之后，何田田不再乱说话了，只有接了推广要宣传和金主爸爸的商稿解禁可以发时，她才会上线。
　　可何田田是个憋不住事的话唠，于是她又创了个小号，用来发各种吐槽，以及一些摸鱼的同人稿。
　　何田田并没刻意隐瞒，也有网友特别敏锐，从画风和上色习惯的相似性上猜测两个号都是同一人，她也就承认了，但知道这个小号的人不多，她还是可以畅所欲言。

　　何田田登录小号，噼里啪啦将今天相亲遇到的奇葩吐槽了一通。
　　在她打字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两个高中生正你侬我侬。

　　“上午老师讲的那道数学题我还有点不明白，你能再给我讲讲吗？”
　　“那么简单的题都不会，笨死了。”

　　何田田被迫围观了男生看似嫌弃实则宠溺地在女生额头上一戳，女生害羞地低下头甜甜一笑，感觉自己被喂了一嘴狗粮。

　　啧啧啧，她那是不会做题吗？她那是不会放过任何名正言顺靠近你的机会啊！
　　何田田一边将视线放回手机上，一边在心中感慨年轻真好。

　　想当初她也是这样，总喜欢逮着元榭给自己讲题，不过她问的那些题……自己是真的不会做。
　　元榭对待所有事情都很认真，何田田每次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望着他的侧脸发呆，元榭讲完一遍，发现她还是没懂，就会一直讲到她理解为止。

　　何田田觉得，后来她的成绩能有那么大的提高，至少有一半的功劳在元榭的耐心上。

　　手机的屏幕暗下去，黑屏上倒映出何田田的脸，她弯着眼睛，嘴角在笑。
　　何田田一愣，别开目光，生硬地抿紧了唇。

　　何田田下了地铁，换乘公交，又颠簸了十几分钟，终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中央美术学院。
　　她的好友孟楼兰，就在这里读研究生。

　　在进校门之前，何田田先去附近的蛋糕店，打算给孟楼兰带点下午茶。
　　刚掀开透明门帘，迎面而来的除了空调的冷风与蛋糕的甜香，还有轻快的曲调。

　　“礼物不需挑最贵，只要香榭的落叶~~”

　　何田田脚步一顿。

　　这家蛋糕店的老板是个忠实的周杰伦歌迷，店里的歌单由她授意，都是周杰伦的歌曲反复循环，平时听到这首《告白气球》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为何偏偏在今天，偏偏在她踏进店门的一刹那，偏偏就播放到了这一句呢？？

　　何田田僵了片刻，差点就要调头离开。
　　腿收回一半又觉得不对。

　　不过是一句提到“榭”的歌词而已，她这么敏感干什么！

　　何田田晃晃脑袋，把再次跃进她脑中的元榭的脸赶出去，昂首阔步地走向柜台，点了两块红丝绒和两杯奶茶。
　　她提着这份下午茶走进校园，轻车熟路地找到孟楼兰的画室。

　　孟楼兰果然在画室里，一手端着颜料盘，一手握着画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见她画得认真，何田田也没出声打扰，等她思考完毕，选择不落笔而放回桌上，才抬手敲了敲已经打开的门。

　　孟楼兰闻声抬头，望进何田田带笑的眼睛，略显讶然地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何田田嘿嘿一笑，将手中的大袋小袋举高，晃了晃：“下午茶时间！”

　　孟楼兰将画具收好，清洗掉手上沾染的颜料，何田田已经从墙角扒拉出她的折叠桌，在屋中央摆好等着她了。
　　她摘下围裙往衣架上随手一挂，将唯一的小沙发让给何田田，自己就坐在平时画画坐的钓鱼椅上。

　　待她入座，何田田将蛋糕和奶茶推到她面前，迫不及待地跟她分享今天奇葩的相亲经历。

　　“……你妈妈就给你安排相亲了？”孟楼兰有些意外。

　　“对啊！”何田田讲得口渴，喝了一大口奶茶，忿忿不平道，“我才二十五岁呢！我还是个孩子呢！她就想把我嫁出去！”

　　“有你这么大只的孩子吗？”孟楼兰忍不住笑了，揶揄她，“你都二十五岁了，确实可以结婚了，我看朋友圈里好多同学，孩子都有了。”

　　“你不也没结！”何田田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却又因为她的话有些晃神，她拿吸管搅动着杯里的珍珠，有声地叹了口气，“唉…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孟楼兰也跟着轻轻叹息，“然后呢？”

　　何田田还沉浸在时光荏苒的感慨中，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什么？”

　　孟楼兰挖下一块蛋糕送进嘴里，抬眼看她：“难道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跟我吐槽你的相亲对象？这点小事，你在微博上跟网友骂一骂不就完了？”

　　自己的小心思被完全看穿，何田田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
　　她把奶茶放回桌上，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她微垂着头，盯着自己互相揉捏的手指。

　　“……我遇到元榭了。”何田田低声道。

　　孟楼兰捏着塑料叉子的手一顿：“哪个元榭？”

　　“还能有哪个元榭！”何田田一扁嘴，烦躁地往后一靠，整个人陷进沙发里，“还不是高中那个元榭！”

　　“哦。”孟楼兰笑了笑，继续吃蛋糕，“然后呢？”

　　何田田鼓起脸，似乎是对她平淡的反应感到不满。
　　好半天，才闷闷地吐出一句：“…没有然后了。”

　　“那你慌什么？”孟楼兰眼里的笑意更明显了，她放下叉子，身体往前靠了靠，暧昧地朝她挤眼睛，“怎么，你还喜欢他啊？”

　　何田田猛地抬头：“——我才没有！”
　　“就是……”矢口否认之后，她的气势又弱下去，目光飘忽不定，嘟囔道，“很尴尬啊……”

　　“有什么好尴尬的，”孟楼兰不以为意，“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他还会拿着喇叭到处宣扬——哎这个何田田高中的时候喜欢我，还跟我告白，被我拒绝了，在家哭了三天三夜……”

　　“啊啊啊啊你好烦喔我不听我不听——”何田田大叫着捂住自己的耳朵，蹭地一下从沙发里跳起来，开始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徘徊，痛苦面具说戴就戴。

　　孟楼兰不理她，一边吃蛋糕，一边自顾自继续道：“说不定人家早就忘记当年的事了，就你一个人还在这念念不忘，自己给自己找尴尬。”

　　何田田顿住脚步，还维持着捂住耳朵的动作，转头看向她。

　　孟楼兰跟她对视，露出安抚的笑容：“再说了，北京这么大，七年了也就倒霉遇上这一次，你怕什么。”

　　何田田沉默着，用力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今天我确实比较倒霉。”她一扫之前的烦闷，像是想通了什么，却面色凝重，绕过折叠桌，将挂在衣架上的挎包取了下来。

　　见她一声不吭就要走向门口，孟楼兰不得不出声叫住了她，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去？”

　　何田田回过头，认真道：“我肯定是水逆了，得去寺里拜拜。”

　　孟楼兰哭笑不得：“你不是锦鲤吗？好运气又不是寺里拜来的。”

　　何田田一本正经，满眼坚定：“唉，你不明白，就是因为运气太好，才要去拜，不然不知道哪天各路神仙不高兴了，给我来个报应，可就完了。”

　　孟楼兰不想听她讲这些封建迷信，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既然决定去寺里拜拜，何田田也不再耽搁，直接打车回到自己的住所，换了双运动鞋，立即再次出发。

　　何田田租的房子就离清华美院不远，因为搬宿舍太麻烦。
　　原来她还在上学的时候，偶尔也会去拜佛，她并不信教，没那么多讲究，但有一个原则，就是不轻易改变选择的寺庙。
　　以前在老家，她每次都是去山里的道观，这些年在北京，她就认定了最开始去的学校附近的那座寺庙。

　　何田田速战速决，天还没完全黑透，她已经拜完下山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何田田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回家途中路过一间福利彩票，心血来潮进去买了两张刮刮乐，一张2块一张20块，她没带硬币，问老板借了一枚，就在柜台上开始刮。
　　两块那张中了一千，二十那张中了两百，刮到最后老板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何田田兑了奖，握着十二张金光闪闪的新版百元大钞，相信自己已经摆脱水逆，又是一条好锦鲤！

　　何田田揣着现金美滋滋回到家，先点了个炸鸡外卖，然后久违地登录了微博大号。
　　她将刮刮乐的卡片拍了照，配文：【中奖啦！半小时后评论里随机抽十位幸运的小朋友每人一百，祝大家水逆退散！】

　　评论涨得飞快，何田田打开电视，一边看综艺，一边大致扫了眼网友的评论。
　　【啊啊啊啊啊！！】
　　【才半小时！看到就是赚到！】
　　【太太抽我吧！】
　　【康康我！！】
　　……老生常谈，没啥意思。

　　何田田把手机扔开，专心看综艺。
　　等外卖到了，半小时也过了，她又把手机摸过来，先设置好自动抽奖，再看一眼评论。

　　有一条评论被顶了上来：【太太运气这么好，难道就从来没有遇到过不顺心的事情吗？】

　　何田田一皱眉。
　　什么意思，咒我呢？

　　她点开楼中楼，回复这条的人已经挺多了，不少火气大的把楼主一通猛怼，也有劝架的，还有看热闹的，楼主解释自己没有恶意的评论反倒沉了下去。

　　这就是网络啊……何田田叹了口气，点开输入框。
　　【有啊，我今天相亲就遇上一个奇葩。】她顿了顿，觉得这点小事好像不痛不痒，到时候还会被问是怎样的奇葩。
　　她把逗号后面的文字全部删除，手指却在屏幕上边停住了。

　　何田田从小运气就好，确实没遇上过什么不顺心的事。

　　真要说的话——

　　她斟酌了一番，重新打字：【高中的时候我向暗恋的男神告白，就被拒绝了。】

　　何田田打完这句话，点击发送的一瞬间，莫名觉得轻松了不少。
　　对啊，都过去那么久了，何必再耿耿于怀呢。

　　何田田倒回沙发里，电视上的综艺节目还在放着，她的注意力却不在上面了。

　　她的心思逐渐飘远去，飘向七年前的那一天，她最想遗忘，却仿佛烙在记忆里，历久弥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