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香榭的落叶》迩旬

1、第一片新叶

　　何田田给自己倒了第三杯柠檬水。
　　她端杯凑到唇边，并不急着喝，只用玻璃杯掩饰自己微微抽搐的嘴角。

　　她快笑不出来了。

　　坐在对面的男人还在滔滔不绝，从他落座到现在整整一个小时，他已经将自己的家世、学历、工作、乃至外貌身材全都吹嘘了个遍。

　　何田田只恨这家餐厅上菜太快，她插不上话埋头吃得太快，现在只能靠喝水来缓解无所适从的尴尬。

　　没错，这是一场相亲。

　　昨天何田田刚把这个月接的最后一副商稿画完，想着接下来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结果今天清晨接到妈妈的电话，打破了她的美好假期。

　　范泽望，男，28岁，何田田爸爸的战友张叔叔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据说是张叔叔夫人的好友的老板的儿子，曾留学美国，回国后直接继承了自家公司。
　　用何田田妈妈的话说，就是年轻有为，事业有成，一表人才，值得托付终生。
　　但依何田田看来，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范泽望讲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来歇了口气。
　　仿佛这才发现对面还坐了个人，他一边喝水，一边露出略有深意的笑容：“你是……自由职业对吧？”

　　何田田被他语气里的轻佻刺得不太舒服，却还是礼貌笑道：“对，我是自由插画师。”

　　“噢——画画的，艺术家啊。”范泽望挑了挑眉，身体靠向椅背，做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不过也好，在家的时间多，适合相夫教子。”

　　硬了硬了，拳头硬了。
　　何田田眼角一跳，压下想翻白眼的冲动，继续喝水，做一个只会微笑的哑巴。

　　奈何范泽望继续在她的雷点上疯狂蹦迪：“哦对了，我听说你从来都没谈过恋爱？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社交障碍啊？恐男症？性冷淡？……”

　　何田田实在忍无可忍了“…范先生，您不觉得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女性，说这些话有些失礼吗？”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范泽望一脸惊讶，“何小姐，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你怎么还这么保守？难怪我爸那个老古董这么满意你。”

　　何田田又忍了忍，笑得咬牙切齿：“我只是认为，或许我们应该对彼此有更深入的了解之后，再考虑这些问题。”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足够了解了。”范泽望打量何田田的眼神就像在打量案板上称斤论价的猪肉，“说实话，我爸给我找的这么多相亲对象，也就你还比较合我眼缘，我还没交过搞艺术的女朋友呢，到时候给我兄弟们一介绍，嗬，画家，多有排面，不明觉厉！”他把手一摊，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反正你爸妈我爸妈都同意这门亲事，你明天嫁过来都行。”
　　他的目光落在何田田脸上，眼里逐渐浮起一点暧昧的兴趣：“……当然，你若是想更深入地了解我，我乐意奉陪。”

　　话说到这个份上，何田田反而气过了头，心如止水了。
　　能做出如此厚颜无耻的发言，范泽望要么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究极直男癌，要么就是故意在演。
　　何田田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较大，否则张叔叔也不会将他介绍给自己，妈妈更不会同意把她这个女儿推进火坑。

　　嘁。
　　何田田心中冷笑。
　　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好像他正常发挥她就立马非他不嫁似的。
　　等她回家就把这人微信电话全拉黑！

　　想通了这一点，何田田气定神闲，微笑的弧度都丝毫不改。

　　范泽望嘴贱到最后，一早打好的腹稿全部念完了，要换以往的相亲对象，早就恼羞成怒愤而离席了，可何田田既不恼也不羞也不怒，就坐那儿安静地笑，端着的水杯也不像要泼他一脸的样子。

　　范泽望被她看得心虚，假咳一声，坚持把欠揍人设演到底：“……看来何小姐已经吃好了？这餐厅楼上就是酒店，环境很不错，我是这里的常客，可以带你去看看。”

　　何田田笑眼盈盈，唇边两个小梨涡，嗓音温和似水：“范公子也累了吧，不再吃几口吗？”

　　……什么范公子啊？？你在演古装剧吗？！
　　范泽望再次战术性假咳，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西装衣摆与袖口：“不用了，我们走吧。”

　　还挺能装。
　　何田田也站起来，将小包往肩上一挎：“不好意思啊范公子，我去一趟洗手间，您先走吧。”

　　“没关系，”范泽望故作深情，“我等你。”

　　何田田奔进洗手间，先解决了个人的生理问题——喝了那么多水，她是真的想上厕所了——然后掏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

　　第一声嘟还没完，郑春玲迫不及待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田田啊！相亲结束啦？感觉怎么样啊？”

　　“妈，”何田田压抑着火气，努力做到心平气和，“我才二十五岁，你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大约是察觉到了女儿不高兴，郑春玲的语气变得谨慎起来：“……怎么啦？那个范泽望不合你心意喔？没关系呀，就是吃顿饭而已嘛，又不是要你们立刻就结婚了，不喜欢也可以当个朋友的嘛。”

　　听见妈妈小心翼翼的念叨，何田田心又软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态度缓和下来：“反正你下次不要再叫我相亲了，今天我是给张叔叔面子，要不我才不受这个气呢！”

　　“…他怎么你啦？！”郑春玲一下紧张起来，“哎哟你张叔叔说这个男孩子很不错的，我才答应他的嘛！我等下就给老张打电话，臭骂他一顿！怎么什么人都介绍给我宝贝闺女！”
　　她顿了顿，担心道：“……他占你便宜啦？你没受欺负吧？”

　　何田田心里最后那点小脾气也在母亲关切的追问声中消散了：“没事，”她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歪着脑袋用肩膀夹住，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你女儿骁勇善战，把他杀了个片甲不留！”

　　何田田边洗手，边听着郑春玲松口气后又开始的唠唠叨叨：“行，我不给你介绍相亲，你上哪去找男朋友？整天就知道呆在家里画画，男朋友还会从天上掉下来啊？田田啊，你说说你，都二十五岁了，饭也不会做，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北京，也没个人照顾你，爸爸妈妈怎么放心得下——”

　　何田田吹干了手，捏起手机，等她发完牢骚，随口敷衍了几句，又关心一下父母最近的身体状况，弟弟的创业进度，最后假借有工作要忙，挂断电话。

　　呼……
　　何田田长舒一口气。
　　应付郑春玲可比应付范泽望要麻烦多了。

　　何田田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刘海，又补了个口红，满意地挎着包出去。
　　范泽望竟然真的在等她，大概是结账的时候遇到了熟人，这时正靠在前台与之攀谈，一抬眼看到她，立刻收敛了脸上轻松的喜悦，换回那种油腻的邪魅一笑。

　　何田田觉得好笑，反正丢人的不是她，他爱演就演吧。

　　与范泽望聊天的男人也跟着回过头来，看到何田田，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掩饰住了：“这位是……？”
　　不好把女孩子晾在一边，他试图用眼神示意范泽望介绍。

　　“他的相亲对象。”何田田自己答道，冲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你好，我叫何田田。”

　　男人也礼节性地笑了笑：“陈骐跃，很高兴认识你。”

　　本来这场相亲早就应该结束，没想到还让何田田碰上了他的好友，见两人还你来我往互报了姓名，范泽望觉得自己的私人领域受到了侵犯，演都懒得演了，没好气道：“说不定再过几天，她就变成你嫂子了。”

　　我呸！还嫂子，我看你像个扫帚！就是欠收拾！

　　“范公子说笑了，”何田田笑得眉眼弯弯，“难不成您还真打算带我去开房呀？”

　　陈骐跃脸色微变，欲言又止：“你……”
　　范泽望气得脸都绿了：“我没有！！”

　　范泽望不高兴，何田田就高兴。

　　就算他有自己的苦衷，哪怕他不尊重的态度是演的，可何田田方才受到的嘲讽也是真的。
　　她也就是走个过场来吃个饭，凭什么要受这个气！
　　既然范泽望要跟她演，她就陪他演，反正今天闲着也是闲着，之前他恶心了她那么久，现在她也要在他朋友面前给他恶心回来。

　　何田田心里打着如意算盘，面上还是一派如沐春风的笑容：“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比较保守，您若是想玩，出门左转，大街上招招手，反正范公子魅力惊人，一定有很多人响应的，正好楼上就是酒店，您不是常客嘛。”

　　来赴约之前，范泽望万万没有想到，最后恼羞成怒的人会是自己：“……你一个女孩子，还要不要脸了！”

　　何田田嗤笑一声：“你一个大老爷们，也没见你要脸啊。”

　　范泽望被怼得哑口无言，何田田心里爽快了，长呼一口气。

　　点到为止，再继续下去就成泼妇骂街了，那可不符她文艺美少女的形象。

　　何田田笑眯眯的：“今天遇上你，算我倒霉，咱们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说完，她豪迈地把手一挥，没留给范泽望反应的余地，潇洒地一甩脑袋，转身离场。

　　刚转到一半，何田田僵硬了。
　　不止脸上的笑容僵硬了，整个人都僵硬了。

　　陈骐跃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道人影，清瘦，颀长，黑发略略遮眼，肤色近乎病态的苍白，安静地把她望着。

　　——元榭。

　　这个名字在何田田脑中爆炸，烧烫了她的理智。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元榭的唇角微微弯起，眼里却没什么温度，轻声道：“……何田田。”

　　何田田心尖一颤。
　　所有人看到她的名字，第一反应都会把她名字里的第二个“田”念成轻声，就连她做自我介绍也是如此，与她相熟的人唤她小名，更是直接变成了“甜甜”。
　　只有元榭，从来都连名带姓地唤她，永远固执地把两个“田”都读作二声。

　　何田田一瞬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高中校园，好像他们还是当初不识愁滋味的少年。

　　何田田咬紧牙关，才抑制住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元榭？”何田田也回以淡淡的微笑，“真巧呀。”
　　她冲他点了下头，没有多言，目不斜视地绕过他身边，扬长而去。

　　陈骐跃面露惊讶：“你们认识？”

　　元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才慢半拍地点点头：“高中同学。”

　　范泽望满脸不可置信：“……这么巧？！”

　　“嗯。”元榭轻轻应声，下意识又往大门口望了一眼，薄唇不自觉抿成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