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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与君歌(一) ...

  •   大漠漫漫,寥无人烟。

      即便是已然身处在这个环绕绿洲而建的城镇,放眼望去,依旧是满目黄沙。

      他收紧手中缰绳,身下马匹也跟着掉转过头,最后看了沙海深处一眼。

      人马已经就绪,快马加鞭委派来的护卫低声附耳过一句:“叶大人,该启程了。”

      “嗯,”叶尽应声,“上路吧。”

      于是他重新转身,将一切留在连天风沙之后。

      来时被护卫的合计三人,回程却单他一个。

      使臣陆嘉遇刺,吐火罗质子在混乱中行踪不明,余下护送不力的监察御史回朝请罪,也只有当初孤身去追刺客又失踪数日的御史大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行路半月有余,平日素爱谈笑好相处的叶大人连笑意也未曾展现半分。护卫私下都道失职的罪名在身,又有谁轻松得起来,连他们也心有戚戚,不知保不保得住身家性命。

      等一到京城,叶尽连官服都没换,便匆匆进宫面圣复命。

      “恶匪名为陈星,是接下第一楼的信函才前来刺杀使臣。”

      他朗声道:“陆大人遇刺后,臣追上时曾将他捉拿,却因不慎中了他的计谋而让其脱逃。”

      “臣护送使臣与质子不力,”叶尽垂下眼,此等重大失职又如何请恕,“在此请罪。”

      叶尽自是做好了准备,连罢官落狱都理所应当。

      但皇上终究念及他父亲官拜尚书仆射,他自己前年治水之策有功,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轻不重地罚了他两年俸禄。

      最后还缓他十日休沐,简直称得上是宠爱有加。

      这在朝中也惊起一片哗然,对此最为不满的自然是陆太傅,家中独子殒命,同去的御史却毫发无损,只是圣意在前,也不敢有什么微词。

      等到回了家自然又是番嘘寒问暖,他上有三个兄长,在家中排行第四,和同样嫡出的最年幼的妹妹都打小就是在蜜罐里泡大的。

      夫人孙氏操持有方,宰相府上贯是关系和睦。除却父亲不苟言笑,母亲和姨娘都为他这次的平安归来抹了眼泪,直道是到庙里上的那柱香实在灵验。

      他一向跟妹妹关系最好,也被拉到房里缠着讲了几次大漠见闻。然而等到重聚的喜悦消退后,大家发现叶家小公子似乎比离开前更寡言了些。

      这是极稀奇的。

      长安城里怕是鲜有人没听过叶家四郎的名头——起初是恶名,这京中子弟曾以叶四为首,出入于各处花街柳巷又惹是生非。可同样响亮的还有他冠绝京城的才华,出口便成章,抬手就是被争抢出高价的墨宝,惹得家人又爱又恨,管也管教不住。

      他是个随欲而为的性子,又被溺爱养得顽劣不堪,最后终于在十七岁那年一举得中状元后有所收敛。封入翰林的状元郎渐趋沉稳,不消多久就得了圣人赏识,只有在退朝归家后才暴露出真实面目,还是那一模一样的张扬跋扈。

      少年郎天生一副风流多情的好皮相,又正值仕途顺风顺水,连眉眼间都是满满的意气风发。

      改掉纨绔恶习便少了唯一一个缺点,叶家四郎成了长安城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只是这方面却久久没有音讯,因此不时也有媒人上门,说的都是愿与叶家结为秦晋之好。

      这些倒被他爹给挡了回去,叶家已经官至一人之下,再结党羽恐会惹圣人猜忌。至于家中幼子的婚事,叶相也另有打算。

      “临行前的那件事考虑得如何?”

      自大漠归来,休息数日后,叶尽就被叫到了他父亲的书房。书房主人端坐在胡椅上,惯有的不怒自威,“你与汴州崔家的亲事也该谈一谈了。”

      崔家是他姨母嫁去的人家,所出嫡女正是他的表妹,与他也算是相配,他那时只道随父母安排就好。

      可是现在——

      “男子汉大丈夫,”叶尽道,“先立业后成家,如此才算理所应当,崔小姐还是另寻良人的好。”

      “胡闹!”

      “成家立业,不成家如何立业?”他爹叱他,“什么又叫另寻良人?你是说我叶家算不得良配?你早就该安定下来,我像你这个年纪,你大哥都出世了。”

      “爹是爹,我是我。”

      叶尽无所谓地摇摇手中的折扇。

      “我以为爹还没有迂腐到要逼着儿孙以自己为准行事。”

      “你说的都叫什么昏话。”叶相连连摇头,“你就是不为自己,也该为婉娘想想。你妹妹也到出阁的年纪了,有你个兄长在前,她又如何许得了人家?”

      末了又训他:“目无尊长,回去家法伺候!”

      叶尽只当他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所谓家法伺候也不过是罚抄大唐律例,他从小被罚到大,这种做来早就得心应手,个把时辰就写完厚厚一沓,拾掇拾掇放在桌边。

      不知不觉,他望着窗外又出了神。

      破碎的想法拼凑成脑中字句,叶尽收起视线,重新落回眼前的空白纸张上。

      笔尖蘸墨,一气呵成。

      他猛地回过神来,抬手就把这新作成的诗篇揉成团,丢进最里面那格的抽屉里。

      叶尽越想越烦心,干脆直接从书柜上随便抽了本,重重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门外有风拂过,这院里一向是最好乘凉的。寻了把躺椅靠着,他也不打算看书,就半遮在脸上挡去日光。书页落下的阴影间,叶尽目光原本在同一句话上漫无目的徘徊,却在看清的瞬间被烫了似的收回去。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他在心里连着骂了两声,依然不得解脱那股郁结之气。

      怎么就偏偏拿了这本。

      叶尽干脆也不再看,径直闭上了眼。

      他与陆嘉算得上是半个发小。

      几个家世相当,年龄也差不了太离谱的,往前都是在一起厮混,只是往后叶尽中了状元收了心,纨绔还是真纨绔。

      陆嘉虽在同朝为官,做的却是个小小的文官。

      吐火罗王子亚兹丹来大唐求援,他爹便为他挣来了这次随同出使的机会,妄图能借此让儿子再升一级。圣人又点叶尽当了监察御史,既是监管也是护卫。

      陆嘉此人品格着实差劲,若不是叶尽以往同他还算熟识,官职上又压他一头,这一路上少不得被他刁难。

      出长安城一路向西,他们易容假扮成商队在沿路的龙门客栈稍作歇息。质子未做装扮,陆嘉是领头富商,有武功在身的叶小公子混入其余护卫,扮作后头搬行李的男丁,哪料得行李没搬成,留心周围有无可疑之人的时候一个分神,刚对上某处而来的视线,自己就在楼梯上栽了个跟头。

      在听到那客栈大堂深处角落响起的笑声时,叶尽已经认定了对方就是那个可疑之人。

      他起身瞪过去,引来那人笑嘻嘻的举杯致意,言行之中没有半点收敛,“抱歉抱歉哈哈。”

      叶尽也懒得再理,冷冷收回目光后就走到最末,跟着队伍上了二楼。

      无论他还是陆嘉又或者质子都马虎不得,谁住二楼那三间天字房就成了明摆着的事。确认过质子的状况后,他就去找了陆嘉权当作打发时间,东拉西扯间忽然听得窗外一声巨响。

      疑心有人偷听的叶尽当即推开窗户,却不见半点踪影,最后只得将信将疑地应付过陆嘉,再提点对方注意些。

      陆嘉听不听得进去是他自己的事,肩上的担子完不成,两人都得担责。

      好在一切太平,位居大漠边沿的客栈收留往来客人的同时也有胡人的乐团停驻在此,到了晚间就升起篝火奏乐起舞,办起酒宴。

      老板娘热情相邀,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又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陆嘉是那种性子——叶尽瞧他视线绕着老板娘的胸脯打转就心生厌烦,可他于情于理都不得不跟对方坐在一起。

      茫茫沙漠到了晚间就该冷寂下来,身下的兽皮毯却被篝火烤得有些热了。

      火堆上还吊着两只预先剥过皮放过血的沙狼,滋滋冒油的同时又撒上各式香料。焦香的气味藏在空气里钻过来,和着伙计们一坛坛端上的美酒,就成了晚宴最华丽的开章。

      乐起。

      鼓点由缓渐急,胡笳吹出悠扬的长音弥久不散。

      乐师拉起胡琴,引颈歌唱,胡姬们踏着节拍入场,佩在头顶的长纱遮了面容又掩去柔软的身段曲线。

      前番还在谈天说地的“商人”们也不知不觉安静了,聚拢又离散的舞女姿态万千,叶尽的目光却无端落在了人群最中间。

      那不知名姓的舞娘平白比旁人高了一截,昏暗火光下别的瞧不清了,但能看出跳得丝毫不差。

      叶尽也在旋转间一时出了神,歌舞未歇,大漠中的几抹红霞四散开来,他所注视的这位一旋身到了近前。

      ——惊变便在那一瞬间。

      寒光闪过,装作胡人舞姬的刺客向使臣拔剑而去,惊动了旁边护卫,叶尽的反应则来得比他们更快。

      他手中折扇一抖就倏然展开,挡在瞠目结舌的陆嘉脖前,玄铁铸就的边沿不偏不倚正架住那柄软剑。相撞间他使了巧劲,四两拨千斤抵开刀刃,怎奈武功终究落对方一乘,再度刺出的一招一剑封喉,忙乱里竟只来得及避开溅到自己身上的血珠。

      得了手的刺客欣然抽身而去,临走前还抛来一瞥,就那般唐突撞进他眼底。

      微卷的长发飘扬,较之常人更深邃的眉眼暗含笑意又不失挑衅。

      叶尽忘了计较面纱下究竟何许人也,单瞧那双眼眸也觉好看,就这仓促的对视,竟是满满的……

      意气风发。

      刺客轻功了得,还在他怔愣间已扔了软剑,飞身骑上拴在树下的骆驼,夺了缰绳夺路而逃。

      叶尽回神,紧随其后地孤身追了过去。身后众人乱作一团,连质子都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但他现在顾得上的也只有尽早把人抓回去交差。

      他赶得及时,就不近不远地缀在前一匹骆驼之后。

      ……然后发现他自己当真是瞎了眼。

      乔装改扮的刺客压根就是个身量比他还高的男人,言语里还反过来挑拨他说反正回去横竖免不了罚又不可能捉住自己,不如就此逃跑隐姓埋名。叶尽怒极反笑,心道他今天还偏要勉强不可。

      许是气运当头,连老天都在帮他,追逐间前头窜出的数条毒蛇惊了骆驼,刺客及时翻身躲开又一刀斩下蛇头,却仍不慎被咬了一口。

      他主动替对方疗过蛇毒,然后趁那人不备时将扇沿抵住了颈上要害,要挟着一起回长安城认罪伏法去。

      哪想这刺客没皮没脸不说还不是个吃素的,手都被缚了还又揭他易容的面皮又向他脸上撒上一把沙子。叶尽想起来只庆幸自己躲得及时,但还是被寻到机会就往旁路上跑了过去。

      叶尽也不急,就驾着骆驼跟在后头,等到此人终于认命放弃才伸手拉他上来——虽然他也不清楚输的到底是对方还是真被那故意矫揉做作的举止膈应到的他自己。

      一过就是大半宿,人生头回出远门的叶家小少爷撑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尴尬,终于找到了片像样的绿洲。

      落网的刺客自称叫陈星,却原来他真正的目标不是陆嘉的人头,而是失传已久的楼兰珍宝——霁月珠。

      相传这珠子在夜里流光溢彩,还能映出鲛人拜月的模样,放进水里,连雨露都可以成为千金佳酿。

      叶尽不动声色地连同怀里的银鱼袋一起揣得更里了些。

      ……好巧不巧。

      这东西就藏在他身上。

      当初皇上赏赐时他还不甚明了此物异样,只是不敢离身地带着。好在陈星并未发觉,兀自哭诉自己此番来刺杀陆嘉全是因为第一楼绑走了八十岁的老父亲,情真意切到叶尽连升起疑虑都觉得是种罪过,答应下来以后寻机帮忙解决这事。

      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命,生火做饭的事就落在了前刺客身上。

      饱餐过一顿烤制的腌肉,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蹭到在周围撒过驱赶蛇虫的药粉的陈星旁边睡下,再一醒来终于是天光大亮。

      叶尽瞒下霁月珠的事,他们下一步的目的地成了楼兰古城,孰料中途就遇上了黑沙暴。

      席卷起的风沙刮得人脸生疼,喘气都成了件难事。那人护着他,沿黑岩礁往下挖,借着暗河躲过一时,终是于黑沉沉的天色里望见一支商队,在他们的协助下来到一座废弃已久的神庙中避难。

      商队里还混进个个头矮小的身影,叶尽一眼认出那就是质子亚兹丹,后者拿来苦乌枝帮不小心跌了个跟头的陈星疗伤,说自己逃跑是因为在去大食前必须来楼兰取一样东西——而古城的遗迹,就在此处。

      庙中神像破败,边边角角挂满蛛网,他们瞧不出多大名堂,在亚兹丹眼中却不尽如此。他拜托陈星将自己取下来的宝石额饰嵌入神像肩膀上的台面,后者避过四周刹那间射出的火光,然后——

      神像身前的地面骤然裂开,一行人尽数跌入了暗室之中。

      暗室的尽头是巨大的石门,他和陈星一左一右地将阴阳内力注入门上的太极铜鱼。在巨大的机杼运作声中,数百年前的古国掀开了它面纱的一角。

      披着层商队表皮的马匪们欢呼着冲进珠宝的海洋,盆满钵满后却仍不满足,迷了神智般的将宝石塞进耳中、眼中。

      这一片可怖的景象里,亚兹丹步履轻快地走上最前方的王座,笑吟吟地俯瞰着众生。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黏腻的粉色烟雾,在来得及追赶他之前,头顶已落下了巨大的铁笼,鸟笼似的将两人关在其中。

      幻象褪去,偌大的古城中只余下三人。

      世人只道楼兰王,却不知他曾是光明教的教主。

      她并非“亚兹丹”,是大光明教的圣女,这次冒得他国王子的身份取回圣火令光复教派,而对助自己达成目的的两人——

      圣女悠哉地捧起了一支盛开的曼达花。

      黑山峡谷的曼陀罗母、孔雀海的苦乌枝、地下城的曼达花,加上一味迷迭粉雾作引,就成了当世最毒辣、最烈性的春|药。

      此人分明是成心折辱,丢了解药在王座上就闪身没了踪影。而没有真的被她下满那三味药的叶尽,望向笼中的另一人,生平第一次慌了阵脚。

      ……他自知以双方的差距,那人就是用强也毫无还手之力。可叶尽最恨的还是那支被故意喂进他嘴里的苦乌枝,逼得他不得不主动求欢。

      压在身上的那份重量,落在耳旁的灼热吐息,他浑浑噩噩的记不清中途的事,但疼痛过了,到后来应是快乐的。

      他们狼狈地解了春毒,沿着王座下的地道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了远处传来的光亮。

      风沙雪已停,寺庙前还拴着几头骆驼——亚兹丹似乎笃定他们不会再出得来。

      无人知晓,恶名不浅的叶家四少爷……在今日之前都还是个雏。

      待得脱离险境,叶尽咬牙,望着天边重新亮起的白色深吸了一口气。

      “你走吧。”他说。

      这只引来对方的诧异,“你要放过我?”

      叶尽:“嗯,不过在这之前……”

      他抬手就照着自称名叫“陈星”的剑客左脸上重重揍了一拳,未曾收敛半分力道,而对方大约是心里有愧,不闪不避地挨了下来。

      “好痛啊。”剑客立刻捂住了脸,“明明刚做过那种事,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以为我刚才不疼?”

      他不提还罢,叶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做过那种事?所以?”

      理所当然地,就成了心虚的沉默。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要放我走呀?”

      叶尽不看他,“你再问一遍我就反悔了。”

      原本心心念念要逃走的刺客却道:“你到时候要怎么跟圣人交差?”

      “大使被刺,质子失踪,”叶尽冷声说,“大不了罚俸贬官。”

      剑客:“……”

      他摸摸鼻子,“取陆嘉项上人头的确是第一楼发布的密函。”

      叶尽:“我会这么说的,太傅饶不饶得过我就不知道了。”

      剑客:“……你这样说得我好有负罪感啊!”

      叶尽还在气头上,反唇相讥道:“你居然还会有那种东西?”

      剑客:“难道没有吗?”

      “用不着多担心我,”他撇过头,说不清是不是强作平静,“我的家世和能力,圣人不会如何的。江湖这么大,慢走不送。”

      那人瞧着他神色,“……你知道要怎么回去吗?”

      叶尽:“……”

      剑客:“我认得路喔。”

      “看准了往一个方向走肯定能走回去的,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

      “放心好了,”剑客说,“你在朝廷,我在江湖,大唐这么大块地,能撞见一次就算是幸运的了。”

      “走啦走啦。”

      他来拉胳膊,“我送你到附近的城镇上。”

      确如他所说。

      经此一别便可能是永年。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庙堂与江湖的参差间还掺杂了刺杀使臣的罪名,不愿回想的耻辱更是斩断个痛快才好,从此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可要真是如此,心头也不应该涌上这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叶尽:“……那样最好。”

      如若那人相邀——

      但他后来总是想。

      他是愿意同他一起走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与君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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