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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雏菊 ...

  •   月见山春泷死后的第三天。

      知花千秋站在花店前,用那把托付给他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店内的一切还像主人仍在时,一如往昔。

      花草缺了两日的照料,都显得有些蔫蔫的。花期短的更是直接败了,知花千秋径直走向柜台,看到他的搭档托付给他照顾的那盆花。

      只有这盆与众不同的白雏菊依然怒放。

      花蕊呈现出细腻的淡黄色,洁白柔软的花瓣一尘不染,茎杆纤细又足够柔韧,它的主人将它打理得如此细致精心。

      月见山春泷说这本就是想送给他的。

      知花千秋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有谁扼住了自己的呼吸。

      他在那时想明白自己迟迟不愿去花店只是因为不想直面那个人离开的事实,尽管最终造成的结果有悖对方希望他接管那些花们的所托。

      但有的事是无法自控的,就像一开始的两天他完全是滴水未进地攥着月见山的遗书坐在角落愣神。

      要不是因为可能会被路人发现,知花千秋几乎怀疑他能在那个地方待到天荒地老。

      教堂里什么都不剩了——怪物的残骸,白石希空的头颅,又或者……月见山春泷的尸体。

      月见山春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他们被超出常理的存在彻彻底底地摆了一道,亵渎的生物将他砸得粉碎后又通过寄生使他复活。而一切的幕后黑手在他的身体濒临极限时提出邀约,提议用手上沾满鲜血更多的那个人——月见山春泷来交换。

      他为被强加在身上的巨大痛苦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月见山春泷点了头。

      “千秋不用愧疚,我早就已经做好了早晚要死掉的心理准备。”

      教堂那破裂彩窗漏进的曦光里,他的搭档微微笑了。

      “一直以来都是在杀人,从未拯救谁的性命……”

      “为了千秋的话,我很乐意。”

      这是他记忆中最后的画面。

      知花千秋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再清醒过来时,除了他谁也不在。

      只有面前摆着一张纸。

      “按照约定,这个身体是我的了。”

      熟悉到无以复加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却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啊,但他好像有东西要给你,我就替他交给你吧。”

      那是月见山春泷的遗书。

      “虽然对你们遗书屋产生了兴趣,但我对当遗书屋没有半点兴趣,所以再见了,‘遗书屋’。”

      知花千秋扯了扯嘴角。

      恐怕不止他觉得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只有一个人的遗书屋又叫什么遗书屋?

      ……

      但他会珍惜月见山春泷换回来的这条命。

      他在把那封遗书读了上百遍之后,终于意识到不是这样一直拖着就会有谁瑟缩着问为什么不满足自己愿望的,于是决定按照上面的内容行事。

      虽然花店里的花草已有了败势,知花千秋还是给它们浇过水,又在上网查询不同植物的要求挨个照料了一遍。

      那盆白雏菊被他搬回家,用门隔开闹着要进阳台的奈落,独留一隅让它享受阳光。

      然后他才打开关机数日的手机,看到上百通的未接来电。

      他不需要天天都到医院去,也少有宠物病重到需要他亲自开刀,但连日的旷工对于知花院长来说极为不寻常。

      这很奇怪。

      知花千秋想。

      他其实不觉得他对月见山春泷的情谊有多深厚——尽管他确实把对方当成唯一的友人。

      他都试着想象过他们有朝一日分道扬镳的场面。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合作同伴终将散伙。可能是从前经历使然,知花千秋总认为他和月见山春泷的关系不会维持得太久。

      虽然他也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但那时以为并不会有多少情绪上的波澜。

      事实上现在也没有,只是他依然搞不懂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有严重的脸盲症。

      这一点他自始至终未曾告诉过月见山春泷,而事到如今,哪怕试着在脑海中具现,也记不起那个人的长相和其他人到底有何不同。

      他和月见山都不是喜欢拍照的人,照片对知花千秋毫无意义,面目模糊的人影根本辨别不出是谁又和他有何贵干。

      但他现在其实很想要一张月见山春泷的照片。

      *

      月见山春泷死后的第一个月零两天。

      知花千秋辞退了最后一名员工,把宠物医院转手出售,用换下来的这笔钱全款付清了花店房东开出的一口价。

      他正式接手月见山的花店,开始从头学着打理那些花花草草,这是个不小的工程,好在每一株花最后都被养活。

      连知花千秋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彻夜研究蝴蝶兰需要怎样比例的土壤和水量,又学着去调控丽格海棠的温度,也许只是因为这么做的时候可以不去想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人。

      月见山希望他为花们找个好去处。

      如果可以,他想把它们全部留下,但无论是客观条件还是感情上都不允许——他并不确定月见山是否希望他这么做,至少知花千秋认为自己不是个好去处。

      于是他最后在花店的常客里做了选择,确信那都是些爱花的人,折价出售的唯一条件是善待它们。

      他只留了那盆白雏菊。

      知花千秋并不像自己的姓氏那样关心花语,开始了解是在经营花店以后。然后他意识到,他本可以发现得更早些。

      白雏菊是深藏在心底的爱。

      玛格丽特是期待的爱。

      相传很久以前,人们为了验证爱情,会默念着“喜欢、不喜欢”将玛格丽特的花瓣一片片地摘下,最后一片就是答案。

      他们第一次在这家花店相遇的那天,月见山推荐给他的花是玛格丽特。

      知花千秋知道现在自己所想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妄加揣测,白雏菊还可以象征着永远的快乐,玛格丽特也有骄傲与欣赏之意,但二者的共通之处令他不得不在意。

      然而他的搭档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对此作出回答。

      他有时会后悔没有在那人抓着他的衣角走在身后时再多看一眼,或许就可以从对方的眼神中得出答案。但也不一定真能做到,月见山将自己的想法隐藏得很好,平时流露出的态度是生怕多给他添麻烦,连遗书里最后絮絮叨叨的都是这些。

      可是知花千秋从没有觉得他麻烦。

      他不清楚自己对男人是什么样的想法。

      喜欢?讨厌?可以接受与之上床?

      不如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他的欲望似乎很淡薄,大学交往的几个女友也都仅止于接吻,那时候还更像个彻彻底底的无性恋。

      不过,在察觉月见山春泷可能对他怀有异样的情愫时,至少他没有感到恶心。

      无所谓了。

      反正他们在开始前就迎来了结束。

      而他只是惋惜着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友人。

      *

      月见山春泷死后的第三个月零七天。

      他把逐渐走上正轨的花店和白雏菊都交给新雇的店员打理,动身去了冲绳。

      刚毕业的大学生知道这是老板最宝贝的一盆花,赌咒发誓人在花在,引得知花千秋不由失笑,答应回来要是花开得好可以加工资。

      飞机在傍晚抵达,一下舷梯,知花千秋先感受到的是拂在脸上的湿热海风。

      “日本的夏威夷”地处亚热带,四季温暖如春。他想起那个一遇冷就喜欢把脸埋在围巾里的人,在这种气候下从小长大,的确会养成那样的生活习性。

      天空很低,低到点缀在其上的几簇火烧云都仿佛触手可及。又是一阵从海面而来的和风,晚霞染上云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些。

      他看着那几朵云缓缓流动。

      ……月见山也吹过这样的晚风吗?

      月见山春泷没有留下自己的照片,但他留下了他妈妈的。

      照片放在柜子里,柜子的钥匙放在白雏菊的花盆下,会仔细地照顾花草的杀手心思意料之中的细腻,可惜唯一算漏的就是自家搭档那难以启齿的障碍症。

      知花千秋拿到那张照片时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不可能在来往行人中认出月见山春泷的母亲,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但他还是买下了十五日傍晚到达月见山春泷家乡的机票,决定在第二天下午拜访波之上神宫。

      月见山春泷说他母亲会在每个月的那个时候去为他祈福,就算碰不上面,去走一趟也好。

      拜过山门,又在手水舍握杓清洗过双手,知花千秋避过结伴来参拜的一行人,这才来到了赛钱箱前。

      摇响垂铃,投入五十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事是什么值得祈求的。

      既然如此,那就祈愿月见山留下的遗书最后一句成真好了。

      毕竟那是他最后的愿望。

      二拜二拍手,知花千秋最后鞠了一躬,退出了拜殿。

      果然是不可能遇到的。

      他这么想着,和踏入神殿的人擦肩而过。

      女人打扮年轻时尚,只是似乎身体不太好,走过来的几步路上就连着咳嗽两声,察觉到他的目光后就友好地笑了笑。

      知花千秋点点头回之一礼,正准备转头离去,忽然看到了落在地上的一张纸片。他起初想叫住对方,但回头见女人已经站在箱前开始参拜,干脆捡了起来站在门口等她。

      相纸很薄,他虚靠在门边,目光扫过去,辨认不出上面那人的面庞,只感觉年纪很轻。当女人重新走出来,知花千秋就出声叫住了她。

      “咦,”她惊讶道,“你是刚才的……?”

      “是,打扰了。”

      他笑笑,“您刚才掉了东西。”

      对方显然是个开朗的性格,接过他递来的照片就拍拍心口道谢起来。

      “真是多谢,”她连声道,“这是我儿子的照片。我就是为他来祈福的,要是丢在这里反而说不清了。”

      知花千秋的神情几不可见地迟滞了一瞬。

      但他还是笑起来,“您这么年轻,真是看不出来居然有孩子。”

      “哎呀,这话说的。”大多数女性总会喜欢这样的恭维,眼前这位也不例外,她直爽地一挥手,“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照片了,他跟你差不多大呢。”

      月见山春泷小他两岁。

      “听您的意思,他现在不在身边了?”

      “是啊。”

      她露出些怀念的神色,“其实就在以前,我也算不上什么合格的母亲,一个月见不到他几面。”

      知花千秋知道,在这种时候只要稍稍侧头,作出倾听的姿势就好。

      “我听说他在家里很沉默,他父亲又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性格。可我也阻止不了什么,于是,等到他有能力照顾自己以后,我就跟他说——”

      “离开这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月见山说他是离家出走来到东京的。

      “他爸爸发现的时候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但最后好歹是解决了。”她笑得狡黠,“就是那孩子从小怕冷,不知道离开了冲绳习不习惯其他地方的气候。”

      除了暮春和夏天,月见山总是戴着那条说是他母亲亲手织的灰白围巾。

      “平时也不认得路,以前就说起码教他辨别方向,结果到最后也没学会。”

      月见山一出家门五十米就不可能找得回去,最后只好打电话找他求助。

      两人一起出行的时候就会为了避免失散拽着他的衣角,只是知花千秋现在会忍不住想,那是不是因为他不敢牵自己的手?

      “你看我真是。”女人摆摆手一笑,眉眼间还带着年轻时的元气十足,“真奇怪,明明平时不喜欢唠叨这么多的,怎么今天就关不住话匣子了。”

      “说不定是因为有缘。”

      “有缘啊……也可能还有父母心吧。”

      她怅然道:“一旦太久没有音讯,就想着,他住在哪,吃了什么,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人……”

      “不过嘛,”她的语气又积极起来,“人活在世,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不可能开口。

      知花千秋攥紧了那只捡起照片的手。

      他不可能去要那张照片,这样无法解释为什么放着活人在前,反倒去想夺走母亲怀念儿子的念想。

      而且,又该以怎样的立场——

      知花千秋第一次对他和月见山的关系感到困惑。

      这个问题不会再有答案。

      “是啊。”

      他应声,带着记忆中月见山春泷最后留下的弧度。

      “他一定生活得很好。”

      *

      月见山春泷死后的第一年零七个月十二天。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那个人。

      冲绳一行,知花千秋走遍了整个海岛,试图将所有月见山春泷见过的风景收入眼中。

      他站在海边的礁石旁,风迎面而来,刮得人眼角生疼,只好闭上眼睛想象着学生时代的月见山春泷会不会也曾在某天傍晚经过这里。

      回过神后他便笑起了自己的想当然,月见山春泷是统辖这座海岛的极道势力的唯一继承人,想也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去学校上下学。记忆里,对方是有几次提及过自己的家庭教师。

      再加上路痴的体质,平时待在家里的时间应该更多些。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刻在记忆里。

      就好像月见山春泷真的回来过。

      实习的店员果然将那盆白雏菊照顾得很好,他在不久后转正,对花草也怀有着一片赤诚的热爱,知花千秋有时觉得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花店真正归属的那个人的影子。

      但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月见山春泷。

      他很久没有再想起他。

      为白雏菊浇水和松土似乎也成为了例行公务,当知花千秋某日修剪枝叶时发现自己真的只是在单纯做这件事,他其实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

      花店和他原来的医院就开在同一条街上,两点一线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大多时候开车上下班,但偶尔也会有想换换心情的日子。知花千秋站在迷宫般繁复杂乱的新宿地下车站,辨别出往目的地中转的线路。

      穿过一班蜂拥而下的人潮时,在某个瞬间,知花千秋忽然猛地回过了头。

      他有唯一一个站在面前就知道是谁的人。

      那个人曾经拘谨地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抬头看过来时,他不知怎么地就知道,对方是常去的那家花店的店主。

      后来也是一样,当他接到电话去那头说好的地方,总能第一眼看到因为麻烦他特意来找而局促不安的月见山春泷。对方围着的围巾帮他确认了这一点,可他也总觉得能如此不是仅仅只因为那条围巾。

      刚才那熟悉的感觉绝不会错,但是他现在只能看到一片陌生的背影。

      知花千秋久久站在原地,直到广播播报下一班电车即将到站,才转身离去。

      就算躯壳是月见山春泷的,那里也没有他的灵魂。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

      月见山春泷死后的第三年整。

      是个寻常的晴天。

      花店休业,他在前一天给所有人放了两天假,自己今天也待在了家里。

      经过精心照管的白雏菊今年同样迎来了花期,细长的花瓣柔软亮洁,有水珠落在上面也只是颤颤悠悠地团出晶莹的一粒,在光线的折射下将花叶的纹路映得愈加透彻。

      它会陪他很久。

      比他和月见山春泷搭档的两年更久,也许数倍,也许十数倍。

      但无论是哪一者,都要久得多。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的刹那,知花千秋忽然感到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

      他条件反射地去看,却没瞧见上面有任何伤口。

      而刺痛还在如蚁噬般绵延,纵使他攥住手腕也无法阻止它向上窜去。那痛苦流窜的同时也愈加剧烈,直到灌入胸口,其余部位的感觉忽然尽数褪去,只有心脏在一下下地震颤。

      是啊。

      他明白过来。

      原来一开始就只是那里在疼而已。

      知花千秋趔趄一步,扶着桌沿站稳了身。他大口呼吸,可依然感觉不出自己有汲取到一丁点氧气。

      粘稠的窒息感,就和那盆白雏菊一起揭开他自欺欺人的真相。

      他根本没有放下。

      他不需要去怀念月见山春泷,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刻进了他的生活。

      知花千秋在这时仿佛重新感受到那一日吹拂过的晚风,被吹得干涩的眼角终于迟来地胀痛。他忍受着那股酸涩,一味地仰起了头。

      白石希空找上门的那一夜前,他其实在考虑是否该让遗书屋分崩离析。与月见山春泷无关,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在欺瞒着的真相,又怕对方得知就像之前的所有人一样离去。

      月见山春泷或许在等他回头,他又何尝不是在等对方拉住他说一声不要走?

      然后他们就在此之前错过。

      知花千秋就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滑下,他倚坐在桌边,松开那只很久以前似乎就从未真正放开过的手。

      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宛若大梦方醒。

      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承认——

      他爱上了月见山春泷。

      在三年前,他死去的那一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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