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2章 ...

  •   夜雪初霁,白雪映着日光,天竟比平日里早亮了一个时辰。他,便也早醒了一个时辰。透过帘幕,感受着越来越亮的光,心里却说不出地越来越凉。直到如织在门外低唤,方才洗漱更衣。看着那眼周黯黯的一圈,如织不觉叹了口气,
      “一会儿给老太太请安,又要说我们没服侍好你!”
      “这是从何说起呢?”
      如织一撇嘴,指了指他的黑眼圈,对镜一照,方才明白过来。“老太太哪里就看得这么细了,”一面往外走着,一面说道,“叫远青备了马,一会儿我要出去!”
      “可是您的课业老爷还要……哎……”话未完,人已出了门去。如织只得摇摇头,兀自收拾着手下的东西。
      这几日朝中不知出了什么事,老爷忙得连面也很少见到,前日来了几位大人,络烟进去奉茶的时候,只瞥见几个人眉头紧锁,说什么藩不藩的,也不知道这藩是个什么东西。
      路面落了一夜的雪,早上车辆行人马匹一过,把那原本芙蓉糕似的雪层压成了冰块,泥滑难走,只得一步一步落实了脚掌才敢迈另一只脚,稍有一步行得快些,身子便要向后仰去。
      马匹行得也不似原来轻快爽利,他身着藏青骑装,罩了雪帽,由着玉马颠簸着向市集行来,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名唤远青,灰色的袍子,略显清瘦的身板,更显出一双滴溜溜的大眼,此刻正流连着路旁小摊上的新奇玩意,又不敢落下太远,就这么忽急忽慢地追着前面的白马。
      马至一家店门前方停下步来,远青急忙下马,将马牵去套了,抬首,只见“游鸿轩”的绛色牌匾在一片银装素裹中依旧沉静而夺目。
      点内的白老板早迎了出来,双手抱拳,“大公子,近日可好?”
      掀了袍角,进门,同施一礼,“劳您挂念,一切安好!白老板久等了,东西可在?”
      “在,在!公子既留了话,白某岂敢擅自处置,里边请!”
      早有小徒弟挑起帘子,容若随他走进,在案边坐下,把玩着案上那釉色茶杯,帘角飘动,屋外之景,悉数收入眼中。
      白老板回身在红木雕花柜子里取出一个卷轴,两手捧着,轻轻摘取了护套,拿至案前,容若忙站起身接了,小心翼翼地打开束着的丝带,将案上多余之物移去,将卷轴慢慢打开。
      眼前如奇瀑倾泻,似群鸿戏海,矫若游龙,飘若浮云,隐隐带着那天子贵气王者霸气,却又透着丝丝无奈笔笔萧索。
      “深院静,小庭空,
      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
      数声和月到帘栊。”
      他不由吟道,初见的那一刻几乎停止了呼吸,不错,这触似肌肤的澄心堂纸,浓黑幽香的李廷珪墨,除了南唐后主李煜,天下再无一人堪配,这凤舞龙飞的字迹,也是无人能仿。心下大喜,目不离卷,想说些什么,出了口却只剩下连连叫好,“白老板真是神通广大,这等无价之宝也可得来!”前些日子听他说起这物件时,还是半信半疑,如今见了,才知确是稀世之宝。本带了足够的银票想要买下,可如今见了这东西,却只觉得难以开口,似乎多少金银珠宝,也不足以换得这幅字,反倒白白玷污了它。踌躇间,白老板度其神态,言道:
      “依公子看,这可是真迹?”
      “是!是!确信无疑!”
      白老板抚须笑道:“公子是明眼人,这字遇到公子,也算是物得其主了!”
      容若听了,忙收好卷轴,近前问道:“不知白老板开价多少?”
      白老板听了,却转身大笑不止,笑得他心里发慌,这是何意?这宝物难得,他若是不卖,也在情理之中;若是狮子大开口,倒也认了,可何故无端发笑呢?
      “白老板,您这是……”
      白老板收了笑,胡须犹自抖动着,“公子真是糊涂!这样的东西,即便是天价我也不敢出手啊!天子真迹,上天入地也难寻,白某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来!”
      他听了,心里一凉,“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强求,得此一见,也算是今生有幸了!”不舍地放下卷轴,正欲道别。
      “公子留步,白某说这东西不卖,可并没说它与公子无缘啊!否则,这大冷天里让您白跑一趟,岂不是罪过?”
      容若眼中一亮,灿如星子的双目越发熠熠生辉,“白老板的意思是……”
      “若公子不弃,白某愿将此物送与公子赏玩!”
      一时间竟如暗夜里升起了朝阳一般,心花怒放,“白老板此言当真?”
      “白某何时骗过公子,自古以来字画皆讲究物得其主,主配其物,这幅字只有跟了公子,才不致玷污了它,这全天下,也只有公子才真正能赏它抬它,让它流传千古!”
      几乎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只知道这幅字真的可以属于自己了,于是只剩频频点头,“即是如此,那容若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白老板!”远青正欲上前为他收起,却被他一手挡开,自己万分小心地收好,如获至宝。
      “真是不知如何谢您,来日方长吧!若无他事,容若就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
      得了至宝,只想赶快回府,好好鉴赏,兴冲冲地低头往前走,不料肩头一硬,撞上了人,抬首一瞧,是个面如冠玉的小公子,看年龄和远青差不多大,只是这一身贵气逼人,浅蓝缎袍,白貂皮帽,身后阳光并着雪光一齐照进来,映得人恍若仙子。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长眼睛啊!撞了我们公子竟连个礼都不陪?”那小公子身后书童模样的小厮说道。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讲理啊,明明是你们撞了我们公子!”远青也不甘示弱。
      “哎……”那脆生生的书童仍欲上前争辩,被那公子拦了回去。
      “静秋,算了吧!他们也是无心!”
      容若这才反映过来,是自己撞了人,忙施礼陪不是,小公子连忙回礼,倒是那叫做“静秋”的书童和远青互相比着谁的眼睛大。
      “好了远青,一会儿眼珠子出来了!”容若向后喝道。
      远青这才不甘地垂下眼来,那小书童也收敛了气焰,扶着小公子向内走去。
      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一股暗香袭来,似真似幻,道有还无。
      “这位公子,您想瞧点什么啊?”
      “听说你这是全京城最有名的字画店,我们公子要找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
      身后传来小书童傲慢稚嫩的应答声。容若随之止步。
      “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巧,小店确实有过这《黄州寒食帖》,只不过上个月已被人购去,实在是抱歉啊!”
      “啊,什么,别人买走了?这京城除了我们公子还有谁识货啊?”
      远青听着,正欲上前理论,容若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不要惹事,且听听他怎么说!”
      白老板闻言一笑,看了门外一眼,并不言语。
      小公子急忙呵斥了书童,带笑赔礼,“小童无礼,老板莫怪!我们初到京城,听说‘游鸿轩’是有名的古玩书画店,天下之珍,悉聚于此,所以前来造访,《黄州寒食帖》也是听人提起,才敢来一探究竟,既然不巧被别人购去,我们便不再叨扰了,告辞!”
      白老板一边含笑说着“不敢不敢”,一面细细打量着这位如宝似玉的公子,听其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况且这京城里的王公贵子们也鲜有他不认识的。那就是外地来的了,可听刚才那语气,再加上这身装束,又像是显贵之家……不管怎么说,以礼相待总没有错。
      “公子过奖了!小店不过是偶尔能弄来一两件稀罕玩意儿,小有名气。只是这帖子确已不在店中了,公子若有兴致,不妨看看店中其他的东西,如有中意的,白某一定廉价以奉!”
      “今日本是为帖而来,既然无缘,那就改日再来打扰吧!”小公子说着,回身出店。正遇上容若和远青牵马欲走,书童冷哼一声,小公子微一欠身,提步而去。
      一笑恬静雅致,让人无端想起了那一树红梅,和梅下淡极却永生难忘的笑容。
      马嘶鸣一声,叫回了心志,扬鞭奔去。
      “师父,您这是……这是……亏不亏啊!那可是咱的镇店之宝啊!”小徒弟憋了半天,总算问了出来。
      白老板看着远去的鞭影,微微一笑:“亏不亏不在今日,要的,就是那句‘来日方长’!”

      太阳越升越高,雪渐渐消融,顺着房檐淅淅沥沥地滴下来,一闪一闪,裹着一个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水越化越多,便也滴得越来越急,似在催促着什么。
      紫禁城宫殿的一角,却已乱成一团。粉衣宫女们忙进忙出,个个神色紧张,满头大汗。
      皇帝长身立于屋檐下,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明黄衮龙袍的衣角随风上下翻飞,黑缎似的辫子垂在脑后。剑眉暗蹙,星目灼灼。
      “不是说还有二十来天吗?”语气安稳如常。
      “回皇上,这已经算是正常了,预产期也许是有偏差的……”沁心跪在他身后,额上沁出汗珠。
      “什么时候的事?”
      “回皇上,早上给太后皇后问了安之后,主子就觉着不大对劲,晌午就见红了,奴婢瞧着……怕人,就请了太医来……幸好一切早已备好……皇上……奴才……”简直要语无伦次了,看着跑进跑出的人,沁心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早上都说了些什么?”
      “啊?呃……太后和皇后问了问主子的情况,饮食什么的……没说什……哦,太后还嘱咐主子要多加小心,放宽了心思,要是主子好好保养,三阿哥承庆也不会生得那么弱……”只觉一股寒气逼来,沁心忙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犯……犯了三阿哥名讳!”
      “起来吧!”
      沁心犹自磕着头,再抬首时,皇帝已不在身前,吐了一口气,软在了地上。
      透过不时开阖的门缝,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小宫女们不时端着血水出来,又端了开水进去。只是房内却连一声呻吟也无,她总是这样,多大的痛苦,任凭是撕心裂肺也只是默默承受,两年前生承庆的时候几近昏厥,也无一声抱怨,承庆生来体弱,没过百天就夭折了。她抱着孩子小小的身子只是淌泪,一声声的呼唤像是匕首一刀刀扎在他心上,她眼里的绝望似要把他的世界也淹没了。无奈,她除了那一声声“承庆”,别的话一句也没有,他抱着她,生怕她会像这满地的白雪一样化了去,再也不能为他弹琴研磨,拂去他眉心的愁。
      屋内,炼狱似的苦痛中,她极力呼吸着,额前碎发无力沾湿在脸上,本就苍白的脸颊此刻一丝血色也无。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只觉得力气一丝一丝抽离自己,而下腹的剧痛则是越来越沉重,一波一波催损着自己最后的意志,她忘不了,当初额娘生弟弟时凄惨的号叫,和那满地的鲜血,还有额娘那苍白的面容和永未阖上的双目。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额娘和那未出世的弟弟,记忆中,只有满眼刺目的白,直刺得人心鲜血淋漓。多少个午夜,这样的白,这样的号叫将自己惊醒,久久不敢再入梦乡。
      所以,不管多痛,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出声,她怕,她怕这样的号叫,她怕上天在惩罚她的同时也带走自己的孩子,那个无辜的生命,就像带走额娘和弟弟一样,还有承庆。她不要!她不要!她宁可一个人承受所有的苦痛,负了誓言,是自己的错,她愿意一个人承担这罪孽。
      又是一波剧痛,她只觉得眼前发黑,看着稳婆的身影在身下忙碌,一屋子的人团团转,水声,呼唤声,却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抓着锦被的手似乎再也用不上力气……
      太医和稳婆冲了出来,
      “启……启禀皇上,主子只怕……不祥,本就是早产,还是倒胎,臣……臣……”
      五雷轰顶一般,他身形一晃,喝断了这断断续续的奏报:“混账!她母子若是有一丝闪失,你们都得陪葬!”
      地上跪着的太医一抖,稳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连哭也忘了。
      “臣……臣遵命……臣一定竭尽全力!只……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是!呃……臣一定尽力保母子平安,只是,怕万一不能两全,臣……臣不知……”太医已是汗流浃背。
      皇帝看着阳光映照下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长叹一口气,
      “社稷为重!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鲁莽!”
      语如寒冰,回荡在院落里,话出口的那一刻,自己的心里也是一惊,这,真的是自己说出来的吗?帝王之心,理当如此吗……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臣明白了,臣……谨遵圣谕!”太医拉起瘫软在地上的稳婆,急匆匆进了门。
      屋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献血顺着床角流了下来,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撑着,眼前开始迷乱,忽然浮现出小时候他为自己挨打时的情景,自己缠着他要了《西厢记》看,却不知被谁告诉了老爷,老爷大怒,用大板子下死手打他,几乎要了他的命,自己去看他时,他疼得起不了床,还只顾说着没事,悄悄告诉她,“梨儿,我绝不会让你受一点苦!我没告诉老爷是你要的!”她在床前,却只能红肿着双眼,呜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可如今,他在哪?咫尺天涯!她不甘心就这么走,自从入宫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甚至,连梦里都不曾相见,如今,她难道就要这样走了吗……不!不!
      “使劲儿啊主子,就快出来了!您再加把劲儿!”稳婆一手揉搓着她滚烫发红的腹部,一手紧握着她的手。
      “嗯!”她颤抖着欠起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阵激烈的坠痛过后,身子忽然轻松了。

      突然,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沉寂的宫殿,稳婆冲了出来,
      “恭喜皇上,娘娘主子生了!是,是位阿哥!”
      “母子平安!”稳婆和太医喜极而泣。
      紧攥的双拳终于松开,他阴沉的脸上像是绽开了莲花,刹那间烟消云散。不顾一切冲了进去,撇下身后奴才的阻拦和呼唤。
      转过屏风,看到床上的人的一刹那,心里一阵钝痛,这还是那个如梨花带雨的女子吗?苍白无助,发丝凌乱地洒在枕上,鲜红的血浸染了往日白净的衣衫床铺,更映衬得床上的人憔悴单薄,他冲过去,握紧那纤纤盈盈苍白无力的手,憋回了眼里的泪花,“惠儿,朕来看你了!”
      她无力地睁了睁眼,浮出一丝笑来,“皇上……”声音几近不可闻。
      “皇上,娘娘此刻劳累过度,失血体虚,不易讲话,您……”太医在后轻声劝道。
      “惠儿,你好好歇着!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她微微一点头。
      他起身,宫女们正抱出沐浴完毕的婴儿,小小的孩子,红红的脸庞,眼睛紧闭,呜呜嚷嚷地哭着,他不由接过孩子,托着它软软的身躯,看着他的小手挥来晃去,心里暖暖地涌动着,把他抱至床边,“你看!我们的孩子!”
      她转过头,看着身旁咿咿呀呀的小孩子,想扯出一个笑容,泪水却涌了出来。
      “立刻去禀报太皇太后和太后,说五阿哥出世了!”
      “嗻!”李德全刚要退下。
      “传旨,常在纳兰氏梨惠,克勤守礼,柔嘉谦和,着册封为贵人,以正名份,赐封号“惠”,赐居钟粹宫偏殿!”
      —— —— —— —— —— —— —— —— —— —— —— —— —— —— —— ——
      注:胤褆之前曾有四位皇子,皆早殇,故其序齿居长,称为皇长子。那四位皇子分别为:
      承瑞康熙06年09月20日
      承祜康熙08年12月13日
      承庆康熙09年02月01日
      赛音察浑康熙10年12月25日
      其中承庆是惠妃所生,承祜是赫舍里皇后所出,卒于康熙11年2月,此月正好惠妃生了胤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