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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二) ...

  •   夜蛾老师来找过我,我以为会被批评学习动力不足,谁知他只是关心我和同级生们的感情状况。我干巴巴地向他说了一些任务时的情况,就被放走了。
      咒术教育,重视实践多于理论。入学之初我很怕实践课,技不如人,担心被其余三人嘲笑。和同级生们不同,我的术式毫无特色又不实用,五条悟曾经出于好奇打听过我使用的术式,然后他眉头一皱,面露同情:“好麻烦啊。”我一时语塞。然而我很快发现,性格恶劣的五条悟尽管会在我犯错时放声大笑,对其他人则也同样如此。如果我偶尔做得好些,他们也会一致凑上来表达惊叹。
      大半个学年过去后,我已经明白不会有人嘲笑我,却依然害怕踏进实践课的课堂。我知道每一次成功之后必然就是数十次、上百次的失败,下一次成功则不知何时才将惠临。
      再忍耐几个月就好。我告诉自己,只要习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时间并没有使一切好转。我们照常去做任务,其他三人总气势汹汹地冲在前方,通常只有我记得拜托辅助监督布好帐。回去的路上,五条调侃说我是这一届学生里的布帐专家,被夏油打断了后半句,我只是笑了一下。
      跟在谈笑风生的三人身后,依然只有我脸色苍白地回来。而他们对我的这种反应早已习以为常——五条悟甚至坐在快餐店里亲切地提议把味噌汤让给我喝。“我能吃饭。”我恶狠狠地拒绝了他的体贴,一勺一勺逼自己咽下最小份的生菜拌饭。喀嚓,喀嚓。切成小片的新鲜菜叶和沙拉酱在我嘴里发出清脆的、汁水四溢的破碎声。好像今天那只全身被满白色外骨骼的咒灵被碾碎,流出绿色的血。
      我在梦里又见到了那只咒灵,只剩半个头,还淌着绿色汁液的带刺的舌头伸进我眼眶里,抽出一团一团絮状的破碎的器官。

      我总是梦到自己的死亡。
      有时还会有其他人的死。硝子的死,夜蛾老师的死,许久不联系的家人的死。只有五条悟没有死,他连在梦中的世界都是不死的。有一天,我梦到自己被五条杀掉,丢进那条黑洞洞的隧道,滚在地上时沾了满身蜘蛛网。夏油杰就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他们转身一走,那只总跟着夏油的巨大咒灵便扑上来啃掉了我的头。
      第二天上课,五条悟罕见地关心我:“你脸色好差。”
      我没理他,从书包里掏出课本扔在桌上。男生露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搞什么。”然而我始终没有答话。秋雨一过,阳光便变得冰冷而明亮,照得我无从遁形。

      夜晚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我开始抗拒入睡。有一天深夜,我想试着在房间里复习白天学过的咒术,又怕弄坏宿舍里的东西,于是轻手轻脚地跑到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练习。然而功课温习得不算顺利,我中途停下手,开始反思问题,忽然听到脑袋上传来一道响亮的笑声。——是五条悟。男生坐在屋顶,白色短发被月光照亮,一只手抬起墨镜看我,神情愉快:“你干嘛呢?”
      “……练习。”我仰着头看他,夜风吹冷了我因为噩梦而发汗的脊背,我感觉自己正在迅速冷静下来。“你才是,在干什么呢?”
      “看风景。”
      “……”这人真奇怪,“我回去了。”
      “哎,你这不才练习到一半吗。”他叫住我,“你刚刚又搞错了吧。”
      “……是啊。”
      我身心俱疲,于是摆出虚心讨教的姿势,“那请问五条大人,我该怎么改才好呢。”
      他语气不屑:“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问题,自己解决。”
      好吧。
      我望向天空,远方有一轮巨大的月亮,照得人心痒。然后我将目光转向坐在屋顶的男生,他那顶细碎的白发简直像一团笼罩在月亮上的云:“你坐在那里都能看见什么?”
      “很多东西。”五条悟笑嘻嘻的,故作神秘。
      片刻后他又说:“虽然你的刻苦令人感动,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早点睡觉。你本来就很矮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男生有一张端正好看的脸,即使隔着段距离,我也能想象得出那张面孔语气明快地开玩笑时的样子。游云掠过月影。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一次次在我脑海里回放着。我想起那个被五条杀死的梦,感觉自己好像正在逐渐被一种冷静的愤怒浇透。——我究竟为什么、凭什么、又怎么能在梦里将自己的同学演绎为疯狂的杀人犯?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怎么了?”见我盯着他,男生探了探脑袋。
      “……五条君,”我眨了眨眼睛,“你在这里读书,不会觉得无聊吗?”
      “?”他露出不解的表情,“不然呢?我应该去征服世界吗?”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竟然觉得有些好笑。“那样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男生像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片刻后才回答:“……你也够奇怪的。”
      我只是笑了笑。
      不是这样的。我望着坐在月光里的五条悟,像走投无路的信徒在圣坛下瞻仰神明。或许有一个瞬间我曾经想要向他求救,但是我知道谁也救不了我。

      从上方下达的任务依然不容分说地一件一件传到我们手里。会使用反转术式的硝子因为情况特殊,经常被派去其他的任务做支援,或是进行单独授课。而五条悟总是与夏油走在一起的,每到这时,我就又变成了一个人。
      噩梦依然在继续。我听从五条悟的建议,没有再半夜跑到院子里练习,好像自己也意识到了不习惯的术式终究难以磨合。每天晚上摇摇晃晃回到房间、关上门的瞬间,我都会好像濒临涸死的鱼一样扑进床上。白天见到的一切反反复复、如影随形般缠绕着我。——今天也见到了尸体。好可怕。好恶心。可是还要不知多久才能从这种生活里解脱。而且,我到底为什么要跑来这种冷清的深山里学咒术来着——
      我忽然发现自己在质疑一些不能刨根究底的事情。
      我感到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我一定无法放过自己,于是试图与同龄人交流志向:“说起来,你们两位为什么会来高专学咒术?”
      回答我的是五条悟一声响亮的“啊?!”,然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着实很蠢,想要换个话题,他却回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应道:“没有为什么。杰——是为了那个吧。”走在他身边的黑发男生微笑着接过他的话,向我解释说:“我是因为想学习咒术,保护普通人。”
      那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回答。于是我也笑了:“这样。”
      “嘁、”
      然而走在前面的五条悟却似乎十分不以为然。“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难道做什么事都还非得一一找理由吗?”
      “五条君才不懂呢。”我很难得地主动接话,“那是很重要的事。”
      “哈?”
      “你们两个,不要争了。我们已经到了。”夏油适时打断了友人接下来的话。我抬了抬手,向跟在身后的辅助监督打了个招呼:“我来布帐就好。”

      那是很重要的事。是构成我的一部分,机械最核心处一颗小小的金色齿轮。
      可是。我望着两个男生意气风发的背影,心情暗淡地想。我既没有他们的才能,也无法学会他们自由的生存之道,只能任由齿轮被不断锈蚀。我是为了什么要学习咒术的——?是家人的要求、还是命运的作弄?许多年前,我或许也是向往过咒术的,我也想要飞上天空、或是与动物说话,好像那样就可以捉住改变命运的奇妙力量。但绝不是为了参与战斗、见证死亡。
      于是我学了一点咒术。我躺在病房里,语气僵硬地和五条悟回忆道。只是一点点,却已经多到让一个小孩欣喜若狂,我那时相信自己一定是有天赋的。
      你是小孩子吗。
      五条笑话我说,学咒术的人,根本没有不参加战斗的——你当咒术是什么魔法吗。
      是啊。我接受了他的嘲笑,后来我就知道了。于是魔法失效了。
      我终于知道了,咒术不是令人变幸福的魔法,而是诅咒。是必须一生与永无止境的噩梦对抗的诅咒。赖以生存的工具变成了最恐惧的东西。可是我已经踏进这条河流太久,水没腰身,没法回头了。

      从执行任务的医院出来,五条带着我们两个去找地方吃晚饭。
      途中,我们穿过一座小公园,几个放学的小孩子坐在游乐设施上,欢笑、尖叫、打闹。深秋的黄昏转瞬即逝,我听着他们的笑声,忽然感到一丝微弱的异样感,觉得自己身上好像丢失了什么。就在刚刚那场战斗里,某种原本理所当然的东西忽然消失不见了,所以晚风才会如同穿过我胸口的空洞一般呼呼作响。
      “我想吃草莓蛋糕。”半晌,我忽然向两人提议道。
      “……”
      走在前方的两个男生同时回头看向我,然后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像是在我为破天荒般的开口要求感到诧异。然后还是五条悟最先开口:“这才几月,哪儿来的草莓给你做蛋糕。”“悟,”一旁的黑发男生打断了他。像是为了安慰我,夏油微笑着轻声提议道:“正好是栗子的季节,我们去吃蒙布朗怎么样?”
      “好。”我也不强求,高高兴兴地点头。
      他们两个都没有走,像是在等我跟上去,于是我小跑了两步。夏油十分好奇地侧脸看我:“发生了什么吗?今天怎么忽然有心情吃蛋糕了?”
      我摇头:“就是忽然想到。反正做事情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某人说的。”
      “?关我什么事。”
      “因为你是甜党。”
      “我又不喜欢吃草莓。而且怎么会有人这个季节要吃草莓。”
      “那你待会儿还吃不吃?”
      “?”五条悟表情一顿,“吃,怎么不吃。我又不讨厌栗子。”
      我笑出声:“你的喜好真随便。”
      而夏油只是听着我们的对话,始终微笑着。

      我好想离开。
      我微笑着、快乐地看着神色柔和的夏油杰与他身旁埋头吃蛋糕、脸颊鼓起的五条悟。无声尖叫在我心里化为呜咽。我好想离开。

      硝子在垃圾桶旁找到了我,我捧着手机,脚边还放着刚刚提过来的白色垃圾袋。“他们看见你一直没回去,有点担心。”硝子向我解释道,又看了看我,“没事吧?”我摇头:“和家里人吵架了而已。”然后抬起手,用袖子潦草地抹了一把脸。“回去吧。”
      “夜蛾老师还没来,”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们先去买瓶饮料吧。……你要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我皱起鼻子:“好。”
      没有任务的休息日,我曾经一个人搭车去市内的医院看病。我是本地人,多年以来却始终无法适应这座嘈杂的都市。诅咒由人心而生,人群密集的地方往往挤满了怨恨。我尤其讨厌搭乘交通工具,地铁穿过漫长的黑色隧道,仿佛窗外闪着无数发光的眼睛。
      我见了医生,是个跟我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他问了我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在成年人寂静的注视下,我的慌张与窘迫好像一下显得十分幼稚。而我表述破碎,甚至无法向他解释与诅咒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给你开一些药吧。”他十分公式化地结束了面谈。
      我将装药的纸袋塞进包里,又花许多时间沿山路回到了学校。“你去哪儿了?”五条悟正站在院子里,叼着糖,对面站着气势汹汹的夏油。见到我,黑发男生收回手,打了个招呼。
      “市里。”我认得这架势,绕着道走,昏昏沉沉,“你们打架适可而止哦。”

      后来,我们终于结束了年底的期末考试,四人两组,一男一女,依然是我帮五条悟布的帐。各位辛苦了。夜蛾老师向我们宣布,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一下。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新年时我没有回家,东京的冬天不下雪,却飘了些小雨,我在宿舍里和留校的前辈一起看红白晚会。夜蛾老师也来了,还给我带了一只毛毡的粉色小兔当礼物,我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没有咒力,只是普通玩偶。新年第三天,我去找夜蛾老师学做羊毛毡,两个人拿着针在屋内埋头猛戳,忽然门被人大力挥开,男生明亮的、生机勃勃的轻快声音一下出现在我们耳畔:“新年快乐!”
      我被吓得不轻,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是一年级的其余学生出现在房间里,除了五条悟,剩下两人都提着伴手礼。夏油将一只好看的白色纸袋放在我面前:“是草莓蛋糕。”
      我们在老师的房间里办了茶会。夜蛾老师顺便评价了这一年来我们的表现。他夸奖了我和硝子,却多批评了两句男生们。然后老师忽然转向我:“花井。有人推荐你,上面已经决定,明年开春就可以升到二级咒术师了。”
      “咦?”
      “恭喜。”夜蛾老师拍了拍我,“这一年来你很努力。”
      “可喜可贺啊。”五条悟边吃蛋糕边轻声说道。夏油又给我切了一块蛋糕:“一年来辛苦了。”
      “啊、嗯……?”
      “家入跟我们说,女孩子难过的时候会想吃甜食。”黑发男生笑眯眯地看我,坐在我身旁的硝子抬起头补充道:“不喜欢甜食的除外。”
      “所以你快吃。”五条把一只新叉子递给我,“大过年的不要苦着脸。”
      “……”我讷讷地接过塑料叉,从蛋糕上切下一块裹了透明糖衣的草莓,放进嘴里,酸甜的水果在口中迅速化开,柔软又短暂,有些凉。什么魔法和咒术、诅咒与死亡、未来、过去又或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理由,我已经不想再想了。于是我重新叉起一块蛋糕,送进嘴里,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进了嘴角,是咸的。“……”“花井……?”注意到我的异样,对面举着叉子的白发男生抬起头看向我。又一块。我没有回答,只是哭着、吃着。一口又一口,奶油和草莓似乎都变成了奇异的咸味。
      到我吃完为止,大家都只是温柔地、静静地注视着我。

      “……对不起。”
      我好想离开。

      “今年也一起加油吧。”最后,我这样说道。
      但是,还是再稍微、稍微坚持一会儿吧。我想,精疲力竭的心底又再度升起一丝希望。至少春天马上就要到来,如果任务结束得早,我还可以和他们一起赏花。

      然后,在那个即将到来的、充满希望的新年,我提交了休学申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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