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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一) ...

  •   五条悟来看我了。
      我出车祸,被闯红灯的自行车撞了个四脚朝天,所幸没有伤筋动骨,明天就能出院。五条来得很是时候,我刚好饿了,然而还没到送餐时间。他提着两盒福冈产的草莓,个头大,用透明的玻璃纸包着,新鲜欲滴。男人在我床边坐下,招呼一打,还没来得及寒暄,反倒极其自觉地拆开包装伸手取草莓吃。
      我瞪着他。然而五条悟只是不紧不慢地摘着草莓叶:“我听说你差点被撞死,怎么好像还挺精神?”
      “借你吉言。”我懒得理他,重新靠回床上,“您不是忙得很吗,怎么还有空来看我?”
      “噢、”
      他吃完了手里的草莓,伸手去拿下一个。
      “你住的这家医院正好在我常去的料理店附近。”
      “……”好吧。
      老同学见面,按理说该是分外欣喜的,然而此刻我已经被一股深刻的倦怠感击败。“草莓放下,你可以走了。”
      “真冷淡啊。”五条这么说着,从我床头抽了两张纸,仔仔细细地擦干手。见我无意回答,他抬起头轻瞥了我一眼——至少从男人的方向确实传来了视线——然后那张因为遮挡而难以辨认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你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花井。”
      啊,是吗。
      我想,我那时表情一定很奇怪。

      五条悟和我是咒术高专的同级生。或者说,曾经是。因为我在高二的夏天休学了。
      夜蛾老师曾称我们这届为备受瞩目的新生,我想那其中必然不包含自己。事实上,除了勉强还能跟上的课业之外,我与同级生们连正常聊天都很难做到。班上的五条悟和夏油杰像两个当打之年的不良,走到哪里都敲锣打鼓似的喧嚣、躁动、寸草不生。我非常害怕那两个人背后明快的生命力,连他们讲话轻快的节奏中好像都带着一股青春期男生特有的、略含攻击性的蓬勃生机。——而我中学读的是女校,没有和男生打过正经交道,超过三句话的对答都会令我方寸大乱。
      唯一与我关系和睦的是家入硝子,我很喜欢她。硝子安静、漂亮又独立,入学时亲切地帮我搬行李到宿舍,但我仍然不敢和她走得太近。
      为什么?后来,来医院探望我的五条悟趴在椅背上,挑着眉毛问我。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嚼着病房里干燥、温暖的空气。窗外蝉鸣如瀑。

      我们入学那年是个寒春,山樱晚开,只记得到四月下旬也依然可见漫空飘飞的花瓣。我到教室比较早,通常会主动做值日,只有同样早到的夏油会帮我搭把手。姗姗来迟的五条悟在门口叼着糖同我擦肩而过,又在注意到我手中的垃圾袋时忽然一个回身,“可燃垃圾?”
      “……对。”
      于是男生咔一声咬碎了口中似乎所剩无几的棒棒糖,抬起手,将白色纸棍轻飘飘丢进我手中的垃圾袋里,潇洒离去。我蹲在地上,也不管他,捏起垃圾袋两端,紧紧扎成十字结。
      几秒后五条悟被从教室里赶了出来:“去帮人家丢垃圾。”

      短暂的校园回忆少之甚少,如果被安排到同一件任务,我便只跟在男生们身后做增援。我的咒术学得并不差,甚至偶尔还会得到老师赞赏,只是不擅于实战,多数时间都躲在他人背后。初次任务结束后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其余三人边吃边聊,只有我半晌才吃掉几口米饭。是硝子先注意到我的不对劲,停下筷子:“你没事吧?”
      我摇头,在两个男生一致的注视中尴尬地抬起筷子:“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
      第二天课间,五条悟一字一顿地捏着声音喊我:“花——井——”见我吓得肩膀一抖,他反而露出十分无辜的茫然神色:“老师说下次任务咱们俩一起。”
      “……哦。”
      “悟。你别欺负人家。”坐在他身边的夏油探出半个脑袋。
      “我才没欺负她。”
      啊哈哈。我笑了笑,对黑发男生轻轻点了点头。

      咒术高专位置偏远,出校后山路崎岖,十分难走,最近的公交站也需要走到山脚下的居民区。如果想节省时间,有一条可以用来抄近路的隧道,大概可以节约十几分钟脚程。——这是高我们几届的前辈传授的经验。出发前不久五条悟刚好听说这件事,于是下山时提议带我一起去找那条隧道。我正希望能多拖延一些时间,就答应了。
      前辈只说那是条近路,却没告诉我们隧道的具体情况。当我和五条在山上徘徊许久,终于发现目标后,我们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这玩意儿是大正建的吗?”半秒过后,男生毫不掩饰地皱起脸。那条隧道外墙居然是古旧的石壁,缝隙里生满野草,看上去相当有年代感。而隧道的另一端——这条路实在太长了,从我们的位置窥探,只能看到角落里重重叠叠的、飘摇的白色蜘蛛网,前方一片黑暗。一串风从我们背后吹过。呜。
      我侧过脸看他,身型高挑的男生隔着墨镜虚了虚眼睛,“行吧,走咯。”
      “诶?!真的要走吗?”
      “对啊。”他不回头,“都到这里了。大不了也就几只诅咒的事情。”
      “……”我难以反驳,又怕被甩下,只好小跑着追上他。
      眼看着一脚踏进隧道,视野被黑暗吞没,潮水般的寂静瞬间涌向了我们。啪。我慌慌张张地打开了备用的手电筒,走在前面的白发男生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隧道内比想象中还要宽敞,脚下踩到的是沙土与石子,有些硌。我举着手电筒,小心躲避着两边低垂的蜘蛛网,忽然看到老旧的石墙上有一片暗淡的彩色墨迹,似乎是很久以前什么人留下的涂鸦。
      “五条君。”我轻声提醒他。男生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凑近看了看,似乎很有兴趣:“喔……这好像是什么诅咒的记号来着?”
      “咦?!”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忽然笑出声:“不是啊。你仔细看,……是睡衣香蕉人。90年代很流行的那个动画片。”“……?”闻言,我半信半疑地重新打量那片已经模糊不清的、黄色与蓝色混杂的涂鸦:“是——是吗。”
      “是啊。”五条悟好像一下憋住笑,直起身子,“行了,走吧。”
      “……嗯。”
      我们重新向隧道深处走去,向来爱热闹的男生却没再和我说一句话。突如其来的寂静使刚才那片奇怪的涂鸦在我脑海里不断回放、鲜明,甚至显得愈发诡异起来——毕竟那是五条说的话。我向来是不相信自己的,哪怕可能只是信口胡言,五条悟的一句“好像是什么诅咒的记号”也比我自身的眼睛还要可靠半分。
      明明刚刚入夏,我的手心却已经开始有些起汗了。
      “——啊!!!”
      忽然,走在我前方的男生发出一道巨声惊呼。
      “?!!”
      “……”
      “……呃、诶……?”我吓得差点摔了手电筒,见他站着不动,于是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男生的名字,“五、五条君……?”
      “……噗、”
      “?”
      半晌,站在我身前的、白色短发被手电筒照得微亮的男生终于缓缓回过身来。我看到一张因为憋笑而微微扭曲的年轻面孔。对上我的表情,肩膀紧绷的五条悟终于放声大笑:“花井——你胆子也太小了。噗。”
      “啊……?”我终于逐渐领悟眼前的冲击□□实,惊慌逐渐化为羞愧。像是观察到我情绪的变化,男生甚至十分体贴地为我解释道:“上次任务回来以后,杰跟我说你好像很害怕咒物,我就试了试。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所以?”我忍不住想象着两个大男生私下里谈论这件事的样子,转羞为恼,“刚才那个涂鸦——?”
      “不是和你说了嘛。睡衣香蕉人。你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吧?”他好像终于笑够了,嘴角却依然弯着,有股微妙的得意洋洋。
      “……我小时候不看电视。”
      我不再搭理他,绕过男生,独自举着手电筒走了出去。
      几秒之后,五条的脚步声重新出现在我身后。他似乎自知理亏,也很识趣地没有向我搭话,然而我知道他就在后面一直看着我,并以此为乐。男生的目光紧贴着我的脊背,让我脚步虚浮、热血上涌,满腔怒火翻滚燃烧,推使我冲着前方的黑暗迎头而上。我绝对不会回头的。绝对、绝对。一次也不会回头。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
      渐渐地,可以看到出口的光亮了。
      起初只是道遥远的光点,随着我们越走越近,逐渐看得清楚了。五步、四步、三步、两步、一步。原来是丛生的灌木挡住了大半洞口,隧道才会看上去那样幽深而漆黑,仿佛没有尽头。一种毫无道理的愤怒与委屈忽然像眼前久违的阳光般包围了我,我扬手挥开面前枝枝节节、落满泥土与虫卵的树枝,一个憋气,大步迈了出去。啪。我重新踩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辛苦,辛苦。”从身后传来五条悟尾音上扬的、惬意得令人牙齿发痒的声音,“你努力了。”
      “……”
      疲惫感涌上心头。明明还没有开始任务,我却好像已经快要垮掉。
      初夏的山林,碧绿的树影间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回学校路上,我和五条悟在快餐店吃了晚饭。我点了小份牛肉盖饭,神色苍白地看着被包裹在葱叶间微微颤动的温泉蛋。“快吃。”见我久久不动筷子,五条悟边给自己接水边催促道。我没回答,最终只小心翼翼地趁热喝光了味噌汤,碗里的盖饭则几乎一口未动。
      “我知道了。”我们终于抵达学校时,院门前已经挂起两盏白灯。五条悟那副昂贵墨镜的银边隐隐泛着光。“你是真的很害怕诅咒。”
      “不光诅咒。”我跟在他身后纠正,“我怕的东西很多。”
      那不就只是个胆小鬼而已。我似乎从男生扬起的笑容中读出他想说的话,然而五条接下来的问题却比嘲笑还要滚烫:“我很好奇,你怎么进高专的?”
      “……又没有规定害怕诅咒的人不能入学。”
      “你说得对。”他轻快地迈上校门口的石阶,“不过如果夜蛾老师是校长,肯定会在进校前对你做一番心灵指导。”
      我没有回答,只是跟在他身后。

      他说的没错。
      我的确是个胆小鬼。我害怕虫子,害怕血和伤口,怪力乱神的恐怖传说。害怕一切阴湿的、龌龊的、像是该遭人避讳的东西。哪怕切菜时的一道伤口都能让我的尖叫声如鲠在喉。
      而在其中,我最害怕的就是诅咒。我极度地、深入骨髓地、几乎生理反应一样地恐惧着诅咒和名为咒灵的存在。而短暂的十几年生涯里,身边能对我这种恐惧感同身受的人却寥寥无几。——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会害怕?为什么他们见到被啃成碎片的尸体依然能安心吃饭?为什么他们受伤的时候不会尖叫出声?我不懂。同其他咒术师相比,连我的恐惧都似乎显得极其普通。
      长久以来,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我。日日夜夜,刺背如芒。

      既然这样,你最开始为什么还要进高专?休学期间,五条悟曾经独自来探望我,刚坐下便自顾自地将吸管戳进饮料盒里,捏着纸盒问我。——我隐约怀疑这个问题他可能已经揣了很久,于是靠在床上,思考片刻。
      “是因为什么来着……?”我看着窗外的云,“好像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人生就只剩下进入咒术高专这一个选项了。”
      “那算什么。”男生叼着吸管,“好蠢。”
      “对吧。”我只是笑。
      “……”看到我露出笑容,五条悟忽然就不说话了,只是透过墨镜一个劲盯着我。
      有团影子忽然像云一样落在我窗边。是一片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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