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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蚀骨散 ...

  •   中州秋风凛冽,骤然下起了冰冷的夜雨,疾风骤雨打落枯叶,阴冷潮湿。

      大雍门外盯着宫宴散席的家仆猝不及防地浇了个透心凉,宫门处四下空旷,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倒是有车马轿子停在一旁,可没谁有胆子敢坏了规矩,一个个都窝在墙角打哆嗦,艳羡地望着向摄政王府那辆宽敞气派的马车。

      萧亦然行伍出身,随侍的家将也多是裤腰上别了人命的老兵油子,落雨的时候,都不用人招呼,一溜烟儿全钻进了自家王爷的马车。

      这会儿,约莫是里头挤得慌,正操着漠北的腔调骂骂咧咧。

      “恁给老子往边儿稍稍!”

      “哪个的爪子摸老子的腚?滚家去摸你婆姨!”

      ……

      王府的副将袁征打马扬鞭踏着雨帘飞奔过来,一鞭子敲在车头上,伸头进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这帮漠北蛮子才消停几分。

      马车里被推出来一个彪形大汉,他一手抓着马车顶,利落的一个飞旋闪身上马。

      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骑在马上的袁小副将一蹬马鞍,从马背上跃起,稳稳地和他错开身形,坐在了马车檐下。

      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马术,看呆了一众平素里只见过后厨杀鸡宰羊的家仆侍从。

      马踏落雨疾驰而去,不知是要做什么,王府的马车出奇地安静。

      袁征传了讯后就坐在车檐下,他年纪不大就做了王府的副将进出同行,对周遭审视打量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他一脸淡然地拆开发髻,拧着头发往下滴答的水。

      突兀的风雨坏了贵人赏月的兴致,宫宴散得比预期早些,众人陆陆续续地接了自家赴宴的官人老爷。

      末了,人都走了个差不多。

      孔侍郎还未走,擎着伞小心翼翼地罩在李尚书的头上,轻声道:“大人莫等了,看这情形,人是叫小陛下留宿没错了。”

      嘉禾帝十岁登基至今,一直由武扬王统兵摄政,如今小皇帝年已十八,武扬王却迟迟不肯还政于君。沈玥亲政四年不朝,君臣之间不睦已久,就算是小陛下要强行留人,也得看那位阎罗血煞的脸色。

      故而他们还抱了侥幸,许是内侍传来的消息有误,一直冒着风雨等在宫门处。

      疾风骤雨,愈发湍急,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

      李尚书开口欲言,多年为官在朝养成的直觉突然意识到不妙。

      他一把推开伞,低喝一声:“快走!”

      孔侍郎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得宫墙下的马车兀地亮起一盏明灯。

      是个“萧”字。

      摄政王府的马车隐在漆黑的雨帘后,待得灯亮时一众家将已从车上下来。

      众人身形微晃,刀枪棍棒等各式兵器便落在手中,杀气腾腾地踏着雨水走来。

      宫门处值守的羽林卫还未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大人堂而皇之地被“请”上了车。

      礼部尚书,正二品,礼部侍郎,正三品,皆为堂上官,配钦赐御牌。

      雍朝律例,私自囚杀官员,与谋逆同罪。

      值守的禁卫军连滚带爬地冒着雨朝皇宫里跑,赶着报信。统领不敢怠慢,立刻上报值夜的守将,秉承圣上。

      武扬摄政王,造反了!

      *

      短暂的晕厥过后,萧亦然蹙着眉醒来,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蚀骨散发作之时,周身无一处不痛,连带着意识也有些迟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这是小皇帝的寝宫。

      沈玥亲政这几年,不上朝堂不理政务,明面上从不与他作对,对军国政事就只有一句——“朕信仲父”,他自己则日日拎着各式各样的名贵鸟儿去六坊红楼里听曲儿作乐,赌牌消遣,做足了一副逍遥自在、甘当傀儡皇帝的架势。

      这几年的韬光养晦竟也没让沈玥长几分胆量,他都毒发成这样了,居然还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榻上。

      萧亦然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裹在锦被中的手脚轻轻晃动一下,束缚着的链子便叮当作响,合着轻纱幔帐融黄暖光,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这崽子都跟谁学了些个什么混账东西……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待他出宫后第一件事,便要放火烧了中州六坊。

      “仲父……”

      幔帐被掀开,柔软干燥的手掌贴上他汗湿的额头。

      萧亦然厌恶地皱眉,还没来得及避开,沈玥便收回了手退出去。

      殿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沈玥再度撩开帘子坐进来,拿着沾了水的帕子朝他伸过来。

      萧亦然蓦地别过头,沈玥的手落了空,顿了一会儿,仔仔细细地擦了他额头上的冷汗。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亦然恍惚觉得空气中有些许暖意贴上他的皮肤。

      沈玥将帕子垫在他手腕处,柔声道:“仲父,你方才毒发时挣动的厉害,朕怕你会伤着自己,不得已先如此,仲父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

      萧亦然没搭理他。

      沈玥也不恼,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出声问:“御医说这毒无法可解,仲父很痛吗?”

      萧亦然被他吵得烦躁,咬牙忍痛,断断续续地说:“陛下……不妨……自己饮……饮一杯毒酒,试试。”

      “……”沈玥的关心被一句话顶回来,神情一僵,借着灯光细细地打量着他。

      坊间传闻,武扬摄政王的生母是胡女,他承袭了一半番邦血统的眉眼精致深邃,神色凌厉,眼刀一撇都是能杀人的样子。这会儿褪了软甲的身形略显单薄,骨子里透出的煞气被冷汗浸湿了个干净,凌乱的发丝裹着苍白的脸颊,眼角氤着红长睫颤抖。

      他分明正受着难忍的痛楚,却神色平静,双唇抿紧没有半点声音。

      最要命的是——他仲父那双握刀枪、杀四方的双手,此刻还被细链牢牢地束着。

      沈玥心狠狠地一颤,胸口蓦地烧起一团猛烈的野火。

      “仲父……”沈玥喟然轻叹,朝他伸出了手,“仲父醒着,倒比昏迷时更消停些。”

      萧亦然毒发时耳鸣得厉害,听不清他说什么,索性两眼一闭,随他折腾去了。

      他意识模糊着,寝殿昏暗,周身剧痛,只能隐约感觉到沈玥在他的身上又捣鼓了些什么,但动作却极其轻柔、缓慢、又有耐心……就好像埋伏杀手,设鸿门宴,给他下毒,把他敲晕,又绑在这里的罪魁祸首压根不是一个人。

      沈玥单膝半跪在床榻边,抓起他的右手,仔仔细细地拆开他手腕上绑着的锁链,方才毒发时挣动得厉害,细软的链子勒进皮肤里,留下通红的血痕。

      他额尖冒了汗,绷起青筋,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给他绑上绢布裹住红痕。

      做完这些后,沈玥才放任自己倒在这个人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萧亦然以为他终于消停了,却冷不防地又从身旁伸过只手,蛮横地捏开他的唇,探进来一根细长的手指。

      ……他忍让三分,这崽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萧亦然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住,血腥气儿顿时在他口齿间弥散开。

      他咬这一下,半点气力也没收,甚至能听到那位娇生惯养的小皇帝在他耳边“嘶”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许是方才二人在偏殿对峙时,刀刃横在颈边他尚且未对沈玥真下杀手,所以这会儿平静下来,沈玥大约也没想着他是故意的,只当他是毒发疼痛难忍,因此非但没有抽手而去,反倒俯下身贴得更近了。

      萧亦然实在没有心力再和他纠缠,就着他手边昏沉沉地勉力忍耐着。

      秋夜被疼痛拉扯着格外漫长,他饮下毒酒被困深宫,仓促间传出的只言片语混着突如其来的秋雨,彻底搅碎了中州的团圆夜 。

      ……

      天光划破晨雾时,如潮的剧痛方才缓缓消散。

      身中蚀骨散四年,萧亦然几乎习惯了毒发的折磨,又因身陷困境而不得不时时保持警醒,潜意识里也未曾放松,只浑噩地昏睡了一会儿便猝然惊醒。

      他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不仅已脱了朝服,甚至连里衣都被换了一身。左手腕上的银锁扣倒是还在,只是已经被沈玥卸了刀,只留下了两根毫无杀伤力的钢丝。

      萧亦然重新拆下被沈玥扯得乱七八糟的腕扣绑好,捏着手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手缓缓揉着自己的额头,试图保持些冷静。

      沈玥快步从殿外走进来,见他醒了,动作十分自然地拿起旁边的淡青色锦袍递过来。

      萧亦然皱眉看了一眼,刚要说话,满嘴的血腥味儿先涌上来,他索性闭了嘴,接过来套上。

      沈玥又递过来一根玉簪,轻声道:“仲父昨夜就未曾用膳,朕命膳房煮了清粥,先出去用些吧。”

      萧亦然沉默地接过来,随手挽起凌乱的长发,坐在桌边端起茶盏先漱了口。

      这一顿早饭用得颇为安静,他沉得住气,沈玥也不说话,看着他只随意喝了两口粥便扔了勺子,这才出声问道:“粥不合仲父的胃口吗?”

      萧亦然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桌案,沉声道:“陛下到底想做什么,不妨直言。”

      “昨夜朕便回答过,天下粮仓暗中遣刺客尽进了中州,要在国宴结束后伏杀仲父。”

      萧亦然冷笑道:“为着区区几个江湖杀手,便下蚀骨散这样的阴毒,陛下您这是,看不起谁呢?”

      若非昨夜里沈玥横插一杠,一杯毒酒硬是将他强留在宫中,此刻那些个不入流的江湖杀手,怕是连尸身都已凉了。

      沈玥笑了笑,被他讥讽了也丝毫不恼,起身抬手盛了一碗汤,两手捧了搁到萧亦然的面前,温声道:“清粥寡淡不合胃口,仲父不如再尝尝这粟米汤,鸡茸煨的,鲜甜口,还热着。”

      萧亦然没接,垂眼看着沈玥伸过来的手。

      沈玥知道他顾虑什么,叹道:“朕是当真不知昨夜宫宴的酒中有毒,朕绝不会以此等阴毒之物陷害仲父。”

      萧亦然反问:“八百里外头来了几个不入流的杀手,陛下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似中秋宫宴这等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事,陛下反而毫不知情了?”

      “我……”

      沈玥长舒一口气,自袖中抽出一封信:“我是于国宴之前,收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匿名信,让朕小心留意仲父。朕想着多半是有人想要在国宴上动手,这才调动了禁卫彻查。朕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要护仲父周全,仅此而已。”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手里的信笺,粗略地扫了一眼,脸色骤然阴沉。

      四年前,他身中蚀骨之毒,一路追查到沈玥身边的何大伴,查出一封指证沈玥投毒的口供,线索便就此中断,踪迹全无。

      那封口供,他曾于无数个毒发后的深夜里仔仔细细地看过千百遍,上面的每一个字,运笔、弯钩他都熟记于心,与沈玥现在拿出来的这一封,几乎是分毫不差。

      当年断在沈玥这儿的那根线,竟在四年后,又以一种绝无可能的方式诡异地续上了。

      萧亦然沉默良久,放下手中信,看了沈玥一眼。

      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这封信拿出来,到底是当真毫不知情,还是为了刻意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

      沈玥好似混不知情的模样,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指控了什么罪名,也没有半点要杀人夺权的觉悟,笑意盈盈地举着一碗热汤,左手食指上还清晰地印着深深的齿痕,明晃晃地提醒着他昨夜的斑斑劣迹。

      萧亦然瞧见那根手指,回想起昨夜的情形,手脚的锁链,换下的里衣……勉力维持了一早晨的理智和冷静,差点当场裂开。

      他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接过沈玥递来的粟米汤,一口气喝了,鲜甜的米汤软糯烫口,温润的热流熨帖着他毒发后冰冷的内腑。

      “说说罢……陛下难得调动了禁卫,都查出了些什么?”

      “仲父现在可是信了朕?现在看来,倒是朕查错了方向,仲父身上的毒才是此人目的。”沈玥见他用了膳,脸上便露了笑。他收回手窝在袖子里,背在身后,妥帖地看不出一丝异样,继续说道,“昨夜里那些不入流的刺客确实不足为惧,朕已安排了大理寺前去拿人。只是有一人需额外提防,别号称双剑如风。”

      萧亦然仔细回想了一下袁钊递给他的名单,可以确定其中没有此人的名号,他面色不变,只丢过去个疑惑的眼神。

      沈玥正襟危坐,姿态端正地像在背书。

      “永贞三十四年初,江浙商行内连出四起纵火案,死者共一百八十一人,皆丧命一人之手。”沈玥顿了顿,小心地斟酌着词句继续说,“案卷上没说的是,所有死者均左手被斩。”

      萧亦然平静的神色骤然阴沉几分,袍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左手空荡荡的银锁扣。

      永贞三十二年,鞑挞攻破天门关,八万守军阵亡,鞑挞斩其左手以计军功,后纵火焚城。雁南失守后,八万将士的残肢被尽数弃于沧云关前。

      ——此永贞国耻。

      “这等丧心病狂的大案从江浙口口相传进了中州,彼时朝廷外忧内患、人心惶惶,先帝特派陆炎武南下彻查,查明此案实为唐如风所为,但最终陆大人在诸方势力搅乱之下,未能将此人缉拿归案,因此而领了罪,缴了大理寺卿的位子。”

      萧亦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当时先帝病重,朝局更迭在即,他已准备挥军南下,对中州之事颇多关注,大理寺卿陆炎武被褫夺官位一事,他亦有所耳闻。沈玥这一桩骇人听闻的旧案,倒是没有半分作假,瞧着像是当真为着自己的事上了心,彻查过这一批入京的杀手。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轻轻擦了嘴角,说:“陛下,臣有两个问题。”

      “仲父请讲。”

      萧亦然抬起手轻轻地晃了晃,腕上仔仔细细缠着的青白细绢,还遮着昨夜被链子勒出的红痕。

      沈玥的脸随着他的动作,倏地红透了。

      “这位唐如风除了喜好收藏人手,还有什么过人之处,以至于陛下如此担忧?”

      沈玥温声道:“唐如风身负大案,这大案又与仲父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理应蛰伏江浙,为何敢明目张胆地到中州刺杀仲父,想必是头顶有人,有所依仗。朝野之中硕鼠无数,朕唯恐有人与其暗中勾连,里应外合之下,仲父未有防备,防不胜防。”

      萧亦然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这话倒也编得合情合理,似乎比蚀骨毒还清要白几分。

      “仲父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萧亦然蓦地一把揪住沈玥的衣领,缓缓收紧:“即便蚀骨之毒,国宴刺杀这两桩案子,陛下都能撇得一干二净,可臣摄政专权这许多年,陛下扪心自问,当真是舍不得臣死的吗?”

      沈玥被他扼住脖颈,白皙的脸渐渐泛起一丝潮红。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解开他的唯一原因:是晋江摄政王→_→lsp的微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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