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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所以漠北小王长什么样?」

      「是个没长……」李明珏一想到少年那副嚣张模样,不带思索张嘴便来。话尚未说全,她神思一闪,猛然顿住——小蛮子同柏期瑾年岁相近,若他说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那柏期瑾定也会觉得被当作了孩子看,不妥,不妥,会坏事,自己可从未这么想过,整天指望着这颗长在高山上的晚熟青苹果能早些泛红,于是当即改口:「是个狂妄少年。」

      讲故事图一个有趣,可李明珏偏偏对箭伤来历和城下提亲两事只字不提。秦大夫损人时胡诌来的寒碜话海了去了,到底是箭伤重还是拉伤重,整不明白。至于箭上红结,羞辱人的戏码,论谁也不会相信。以前带兵打他爹那阵,他小子还在云朵上打滚呢,这年头以女子婚嫁恶意嬉弄,最为下作缺德。

      故事好不好是一回事,讲得妙不妙是另外一回事。裁去两段精要,柏期瑾仍旧听得津津有味,不因旁的,全因李明珏说得好。襄王殿下刚来诀洛城时不过二十岁,那时候年纪轻,一根筋,并不晓得如何消遣,满脑子不是打仗就是姐姐,什么偎红袖饮花酒啊,撺掇文臣打嘴仗啊,皆是后话。意气风发的鞍马少年困在宫中百无聊赖,闲到一片片扯花瓣叶子,从午后扯到黄昏,能跟雨打桃花一般落一大圈,别说,还撒得挺匀称,远远望去,好规整一个圆。无聊到这份上,再不找点乐子,骨头都要坏掉。

      后来她可算是寻着了出路,罩个大袍子白龙鱼服,三天两头光顾说书人生意,几年下来学来了不少本事。说来好笑,城中之事大多就地取材,谱调夸张,精彩自不必说,至于真实嘛,一成真,九成假,不必较真,全当另一人物听便是。之前引发骚乱被李老将军叨了老久,在那之后李明珏便有了自知之明这么个东西,每回都遮得严严实实,若是叫说书先生晓得眼前人即是书中人,怕是得把下巴砸在地上,可惜了一张利嘴。

      刚说完一群小兵在前排叫骂,该讲漠北混世小魔王是如何披袍驾马而来,怎的个粉墨登场,正是精彩时候。柏期瑾捧着脸蛋儿细细听着,却见望书轻叩门扉道:「殿下您该上药了。」

      「我去上个药,过一会儿回来。」擦药耽误不得,倘若药膏见底还没好全,再找秦大医仙讨药定是少不了一番冷嘲热讽。李明珏匆忙起身,正瞧见柏期瑾一脸恋恋不舍,便笑她:「怎么?舍不得我走?」

      答「是」未免显得任性,答「不是」又听不着故事,正值柏期瑾左右为难,望书立在门边一言不发,将手中云龙纹漆碗轻轻一抬,同她嫣然一笑。

      柏期瑾见了扭身一晃,二话不说从椅子上蹦下。眼望那一抹月白迈着小步啪嗒啪嗒了一道,轻纱摇摆,发钗叮叮,直至望书跟前才煞脚停下,杏眼一眨,眉梢带俏,灵动得很。贝齿将粉唇轻轻一咬,眼波对上望书粼粼一闪,柏期瑾笑着用指尖勾来药膏小碗,捏在手里且晃且说:「不如让我来为您上药?」

      李明珏意味深长地看了望书一眼,而望书温柔懂礼地回了一个笑。

      李明珏对上那个笑不免感慨万分。当初从含香阁捡来的小丫头长大了,晓得安排事了。上次鬼使神差地叫柏期瑾握住茶杯,这次不动声色地支招,轻轻松松讨好两头人。果真名师出高徒。

      望书进宫时十岁出头,头一回上殿揣着一千个紧张。李明珏不玩笑时君威甚重,那日她与彭大人掰扯完一堆正事,还未来得及缓和颜色,就遇上初来乍到的小望书前来问安。想爬床的太多了,李明珏一向对丫头们冷淡,板着脸随意问了几句话,不料却把小望书给吓着了,仅仅因回话时打了个结巴就突然跪下磕头。李明珏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她一回,面上白净,穿戴整齐,看上去与其他小宫女差别不大。

      可她的头埋得太低了,肩膀连带着背部曲线都很僵硬。

      新身份表面上将一切拼凑得完好无缺,然而挣扎往往都藏在隐匿处,如果在袖中摩挲的小指没有颤抖,那便是心在颤抖。

      那日的小望书,叫李明珏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忘记。

      被卖到青楼里的孩子大多经历曲折,成日担惊受怕,本该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的顽皮年纪,却不得不比同龄人更先早熟。她不大会说宽慰之言,只将人唤至身旁,用与方才无二的语气同她说诀洛城不是含香阁,不会再有人骂她打她。小望书听后没有哭,没有跪下,只是默默为李明珏续上了杯中茶水。

      续茶,认下新主。

      品茶,接下丫头。

      无言的一递一收,轻描淡写,却具应有之力度,比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哭泣,更为厚重。

      李明珏把玩着茶杯,欣赏小望书的不卑不亢,以为德隆眼光不赖。

      自望书过了及笄之年,她一直在帮德隆留意合适的侄女婿,挑来挑去,没一个满意的。望书看似与顾婉相类,皆是聪慧细腻,言语端庄,做事稳妥之人,然而内里大有不同。顾婉出自翰墨之家,祖上曾官至翰林学士,此类闺阁秀质,宜室宜家,温婉妥帖由内而外,无论叫谁娶回了家,都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所以赵攸当初上门来讨顾婉做媳妇,李明珏举双手赞成。望书则更加内敛,态度恭谦,举止和顺,让人挑不出刺来,同时也不会轻易表露情绪,不像顾婉那般适合绝大多数人。李明珏虽比她年长许多,又是看她长大,却难猜到望书到底在想什么,就连她那个以人精著称的干舅舅德隆也有同感。性格既由天生,又经后天打磨,一旦定型,似乎很难有所改变。李明珏的确希望她能和宫里那些个被宠坏了的丫头们一样,但是她知道望书大约是要永远与她们不同了。正如当年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再也回不到北央宫。

      李明珏如此看着望书想了许多,最后也回了一个笑。

      不就是制造个近身机会嘛,她晓得可以这么做,却不屑于这么做。她这人矛盾,一方面信心满满,总想着一来二去便会生情意,另一方面患得患失,每每见一筹莫展就想去撞床头。

      她求一个简单纯粹,但依目下处境来看,难于燕雀上青天。她们要是一男一女,年龄相仿,门楣相当,打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再配上父母之约,三书六礼,那自然简单纯粹。但她们并非男女,年龄相去甚远,身份更是悬殊,此三条,无论挑出哪一条来都是一道不好跨过去的门槛。

      诸位看官难免生疑,这位当局者究竟身处几重迷雾,缺了几个心眼,为何一道道门槛摆在那里,却一个都看不见?

      不因人傻,不因眼瞎,只因我们襄王殿下从不将性别,年龄,身份当作一回事。女子当弄针线,而她去了战场,女子做不了官,而她手下好些个高位女官,女子该嫁人生子,而她和天子约定好了不嫁不生,更不须谈爱慕亲姐,流连花柳此等妙事了。世人说她荒唐,她笑世人矛盾,一面设下障碍,一面心生向往。人前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要当圣人,人后暗地挑灯浮想联翩抢做俗人,嘴里说着不耻,转头便找人讨要小传。高门佳丽同寒门弟子一墙之隔的吟咏,师徒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恋,隐晦地转述着心底里渴求又不敢言的欲望,成了你知我知,众口相传却仍旧见不得光的秘闻。

      哪像她,吃喝嫖赌,贪嗔爱欲,条条沾染。

      她看着柏期瑾满是期待的眼睛,小手紧紧地握着药碗,觉得罢了,她开心便好,可以不主动出去觅食,但送上门的,总是要逗一逗的。

      望书告辞后,李明珏像招猫儿似的挥了挥手,将柏期瑾招至跟前问道:「会吗?」

      柏期瑾答得快:「会,我以前还给小兔子包扎过呢。」

      兔子是吗?挺好,偶尔当当兔子不赖。她如此想着,却问道:「那你说先要做什么?」完全没有要安安分分做只兔子的意思。

      柏期瑾一听,襄王殿下这是在考自己呀,于乖巧地坐到她面前,瞧了瞧药膏,又瞧了瞧李明珏,略作思索,说道:「解衣。」李明珏面不改色,只是看着她,轻声回着:「哦?」

      柏期瑾本没觉得有什么,被这么一看,刷地一下脸红了,但又不知道到底在脸红什么,第一步就是要解衣啊,不解衣,难道涂在衣服外面?

      李明珏微微一笑,手指勾了勾,说:「你来。」

      柏期瑾愣兮兮地点了点头,手轻轻搭在衣带上,小脑瓜子转啊转啊,越转越晕。她悔了,鬼迷心窍一心想要听故事了,完全忘了这是个贴身活儿,她一向害怕离襄王殿下近,一近,整个人就奇奇怪怪的。

      「怎么?不会?」

      毛遂自荐完了再打退堂鼓可不行,柏期瑾猛地摇了摇头,只得硬着头皮上了:「我会!我会!」

      李明珏没想再戏弄她,松了松衣带将衣领往旁边轻轻一滑,露出绑带来。一天涂三回药,回回都脱实在麻烦,她自然也穿了简便衣物。柏期瑾挪近了些,跪在她身侧,心砰砰地跳。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得想些别的,于是暗自感叹襄王殿下的肩膀可真好看,线条流畅,感觉紧紧的,借着取下一圈圈绑带作遮掩,她忍不住用手按了一回,咦,还真是紧的。李明珏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她可坏了,盘腿坐在软垫上懒洋洋地遥望斜阳,漫不经心地继续说起了漠北之事,声音如温泉水,缓缓地淌在暖阳里,好似在故意引人犯困,断没有之前像说书那般神采。讲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了,她唯一的听众,想是忙着心跳无暇在意。

      李明珏明知故问道:「你在听吗?」

      「在。」

      逞能上瘾啊,李明珏侧首看了柏期瑾一眼,那丫头心虚,马上低下了头。轻浮可能是套用在别人身上的,换作平时,李明珏早就伸手抬起下巴了,怎么能逃呢?羞态多可人,不收眼底可不行。

      但眼前之人不一样,她有可多顾虑。

      比如被扇一巴掌,被扇一巴掌,被扇一巴掌。

      好吧,君子动口不动手,李明珏问:「刚才我说什么了?」

      「您说漠北那个小王,他,他……」

      别说,这低鬟扭捏,两眼滴溜,有口难言的样子,比动手得趣多了,药也不涂了,小脸红成了芙蓉花心一搓粉,膝盖一软直接跪坐在地,指甲不停地抠着碗上刻花。

      「嗯?」

      「我……我不能一心二用。」

      李明珏弯身说道:「那我们一心一用吧。」

      说着李明珏将手轻轻放在她身侧,双肩前倾形成一道阴影,径直对上了盈盈闪动的双眼,游刃有余地品评起了睫尾那个弧度,想是比宫廷绣蝴舞扇还要绝妙。中原女子睫毛多平直,这般天然俏丽的,当真不多见。

      柏期瑾低垂眼帘发现两个人影几乎贴在一起,她赶紧回过眼来,惊觉方才乃是光影错位而生的幻象,惊惶之余竟是有几分难言失落。不给喘息之机,眼前人凤眸微抬。目光挑起目光,一看惊心,再看锁扣,来往对撞恰如短兵相接,所见之处一派轰隆。柏期瑾退堂鼓打得砰砰响,每一缕神思都在高呼着后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在更加靠近。

      一心一用,要用在哪里?

      剑眉星目忽远忽近,光下剪影若即若离,呼吸声丝丝入扣,好似在耳畔低语着花花世界的万千诱惑。

      下山前,白石公曾负手仰观一川山水,说山野纯澈,天高星远,宜养性,宜参悟,而山下诱惑多不胜数,浅尝即可,切莫深陷。贪一时口舌之蜜,握一时虚妄之权,毁掉的却是澄心涤滤修来的明净心气。

      柏期瑾那时不以为然,珍馐佳酿,财富宝物,权力声名,七情六欲,于她不过是一个个方格字,扁平无味,谈何诱惑?而当一个个方格字化作了实景,跳出了端端正正的束缚,便像洪水猛兽一般张牙舞爪地抓扯着每一寸神智。

      她舌根痒痒的,吞了一口唾沫,这个不经意之举将气氛引得更为尴尬,因为,李明珏也吞了一口唾沫。

      惶恐逼迫着柏期瑾慌不择路,一个个馊主意层出不穷。倘若诱惑来自于所见之景,那么闭眼或能斩断一切,她如此照做,却发现比起看得见的,陷入黑暗之后的联想更加可怕,但她睁不开眼,不明所以地全全将人交付在未知之境,她不知会发生什么,只知对此抱有不知来源的期待,襄王殿下不会害自己,那这份期待的源头在哪里,又该往何处去,落在实体上又该是什么呢?

      好奇心牵动着神思乱飞,她想了太多,不觉间额角已有几丝薄汗。

      黑暗之中,指尖忽然触碰了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她睁开眼发现襄王殿下把自己的手按在药膏里,笑得很是开心,爽朗得不行。

      李明珏对着一脸震惊的柏期瑾问道:「你以为要做什么?我说涂药呢,你闭眼做什么?」唇角弧线似有似无。

      柏期瑾本就在想这个问题,还指望着她万能的襄王殿下能给个答案,不料却被反问了。问句引人遐思,既然问了,就会想要如何作答,柏期瑾抚着心口问了好大一通,为什么要闭眼,到底在想什么,这个难题,比师父讲过的任何一个都要难。

      想不通没什么,可以留做功课回屋好好去想,李明珏夺了药膏:「那我自己来了。」

      柏期瑾一手扯了回来:「您怎么能自己来呢,您自己碰不到。」说完,红着脸,咬着牙开始认真涂药。

      「秋天还挺凉爽。」

      「是呀。」柏期瑾故作镇定地答道。

      李明珏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抚过她额间汗珠说道:「你出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扇一巴掌阴影很大?)
    明珏:能不大吗?痛了我好几天。
    (您挺安分的。)
    明珏:能不安分吗?本王手废了,那可是惯用手!惯用手!
    我看评论大家都是站钦姑娘的吼,没有站小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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