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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 109 章 ...

  •   夏八月,垂荫婆娑,河畔军民三五成列,拿着耙子清理岸上淤泥。一片粗布短打间,容貌秀美的女子犹如一抹亮色,她轻衣简装,在竹竿支起的一座简陋凉棚下来回穿梭,转动着莹白的腕子盛出一碗碗凉汤,看上去十分忙碌。

      劲风扬袂,马踏飞泥,凉棚不远处有一位白衣女子勒绳下马,棚下的姑娘闻声停下步子,将汤勺搁在碗上,在回首看她时,与她点头一笑。

      疲惫本在眉尖蹙着,却不约而同地,在唇角挽起的那一瞬,一扫而空。

      二人遥遥一顾,终不负彼此所托。

      翌日,张子娥与公主联肩而行,穿野□□、过青柏林,牵衣昂首一望,不远处有一小亭隐在碧荫中。张子娥走上前去,见亭下有琴,顿了一刹,屏息缓缓抚上琴弦,更默了少顷,后说道:「多谢公主好意。」

      纤纤细指捏着细绢纨扇,公主轻轻一扭转动扇柄,微风同柔美的声线一道扬起:「我原还不知,先生善抚琴。」

      「幼时所学,后多年未碰,恐是生疏了。」

      「先生在寒山乐坊弹琴时,当也是六七岁的孩童吧,谁曾想名动一时的绝世琴师,竟是个孩子。」

      「臣出生于天顺三年正月。」

      「那你倒要唤我声姐姐。」

      「公主。」

      「嗯?」

      「姐姐。」

      「嗯。」

      公主一扇扫在她胸口,嗔怪道:「无耻。」谁知她一梁国督军,爱占这等便宜。

      张子娥从不好解释,偏爱以不声张之法声张,占了便宜,也仅仅只是垂头笑笑。她接下好意,整衣端坐在石凳上,将长发挑到肩后,低眉抚过一根根琴弦。随着琴音一动,脑海中不觉浮现当年初来梁国的一景一色——儿时那场活埋令她恐惧人群,这心结在山中无计可解,故尘虚带她来到山下,寻了闹市区的一座乐坊。她在帘后弹琴,借着帘角窥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额上当即渗出一片热汗,记得那时恩师轻握她手,同她讲「弹琴便是,何关听者」,她点了点头,在喘息中坐定。后来她弹得越好,台下人越多,又因全神贯注在音律中,内心恐惧终被压制,日后万军阵前方能立定,不再惶恐。

      弹琴便是,何关听者?

      行路便是,何顾讥诮?

      争权便是,何碍于女子之身份?

      梁臣不闻、不问、不查、不顾,只为藏灾情。

      而她需不闻、不问、不查、不顾,才能做自己。

      张子娥心中叹道,公主又何尝不是呢?她们起始不同,因心向往一处,终在杳无人烟之地相逢,高山流水遇知音亦不过如此。只是她们……较寻常知音,更加斤斤计较罢了。

      清音自指尖出,张子娥试探着低声问道:「但得臣一人抚琴难免无趣,公主可会跳舞?」

      「不会。」话罢,苏青舟旋身坐在一旁,薄纱长裙旋升而后落下,一层层叠在石凳角,轻摇慢摆,宛若云烟。

      也是,公主一向不喜欢取悦人的玩意,即使是她这般极近之臣,这位金枝玉叶亦不愿破例。女子多爱珠翠,染蔻丹,习琴棋书画,悦己悦人,而公主,只悦己,不悦人,男人爱的,她都不想有。她也曾被贤妃逼着练过,总爱使点小聪明,故意不学好,一旦得龙脱离宫廷,便一眨眼忘了干净。兵家之道,前朝诸史,各地风土,公主涉猎极广极深,小公主们寻不来这些女儿家所谓的闲书,张子娥亦不知她是从何处得来,不过她清楚,她的公主,向来擅长在荒原里,走出一条属于她的路。

      聪明的臣子懂得退让,她没再多嘴,因从没指望能说服公主,她的清贵与傲慢一惯难以改变,而她偏爱她的逞强与倔强,这在过于乖巧的龙珥身上是见不到的。

      「本公主会听琴。」公主轻摆纨扇,指尖一圈圈缠着扇柄下的翡绿穗子,眼神中不乏得意之色。如同秦赵宴饮,赵王弹瑟,秦王击缶一般,弹奏的,多是低人一等的。

      罢了,方才占了便宜,这回还了便是。琴音不断,张子娥略略抬头同她互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来未发一语,她嘴角扬唇一笑,将笑意掩在琴音里,隐在垂发间。

      公主在淙淙琴音中品茗,忽而明澈的美目一晃,目光缓和地落在张子娥雅淡的眉眼上。此时她低眉顺眼,双手弄琴,容止分外和柔,听闻那日殿上她大言雄辩,百官不敢睇视,今儿倒是判若两人了。

      着实……令人想一番戏耍。

      「龙翎为何没随你来?」

      「他和太子一同禁足在梁东宫。」张子娥回得从容,约是猜到公主要说什么,毕竟她坏得很,又伶牙俐齿,最喜戏弄她这般笨嘴拙舌的老实人。

      「你有的是办法让他来,」苏青舟放下茶盏,眉眼弯弯,引袖盈盈一笑,别有一番婀娜娇,「先生真是好懂。」

      晓风徐徐,吹漾了张子娥一身白衣,她无须抬头,便知她的公主在怎样笑她。她的心意是隐而不宣的秘密,止于颦笑,绝不走漏,好比昨夜的欢好。见张子娥装作无动于衷,苏青舟便止了笑,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在亭下静静品茶。她只道是张子娥变了,从前她爱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如今她要她,要得直白,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下作得可爱。夏天热,穿点什么都热,衣服热,凉席躺久了也是热,唯有玉桌上冰凉凉的。烛火高烧,她的臣子在尽忠,她在尽欢,她们喜欢在这般细枝末节上锱铢必较,正如在灯火阑珊里吟缠着到底谁爱谁,在香汗淋漓间谁都不松口。张子娥手臂上的结痂,她手上因冻疮生的茧,携手走过的时光在彼此身上留下了印记,不再是少女时候的完美无暇,可她爱她为她冻的茧,她爱她为她受的伤,她们都不较从前美了,却在对方眼中愈发美得卓绝。剥落的缺口上生出奇异的连接,扭曲、牢靠、偏执且独一无二,唯有眼前人方能填满。身后硬着一片凉寒,身前软着一团热火,千金之躯经不得放肆之徒无理捣撞,在疾风巨浪里乱了心扉。伤痕在分享喜悦,痛楚是劫后重生,那一刻,她收起眉间倨傲,诧异地想到今后,应当也会爱上她的皱纹与白发,也是在那一刻,她在风暴里颤栗地着陆。

      苏青舟秋波微阖,她走神了,眸光虚晃晃落在张子娥抚过琴弦的手上,心想她的手怎生得这般好看,白皙纤长如脂玉,她一时恍惚,想到了昨夜燃烛在侧,她双泽红晕地窝在张子娥的臂弯里,而她呢,白起一张素脸,好生沉肃地用帕子将沾润的十指一根根擦干净。公主半遮纨扇,垂下罗绮袖衫,忍不住在唇边轻呵了一声,念道怪不得学得快——张子娥这双时而按弦、时而弹挑的抚琴手,确是练过的。

      林上鸟鸣,芳草清美,琴声融于其间,韵清而悠长,恍若细雨碎碎落在青青竹海,一层层把夏日熏热慢慢淘洗。日影斜斜落于亭内,张子娥身披天光,好似在白衣上镀了一羽光华,她倾心专注,眼帘已合,苏青舟随她一同徐徐合上眼,她忽感困顿,想在琴音中小睡,却又舍不得在琴音中小睡,每一寸光阴都贵若黄金,不舍得虚度,但唯有虚度,才是值当。

      曲终。

      「臣要走了。」

      张子娥本不放心陶府水患,所以亲自来看看,而今见公主治理得宜,此处便无留人之地。公主从来不是璞玉,她在深闺暗自打磨,在男人掌权的朝堂里被迫隐藏光芒,缺少的仅是一个机会而已。其后整都城,起兵戎,镇河山,公主无一不善,张子娥随她一路走来,至今不知她的边界。她学骑马,会用刀,隐忍,克制,坚韧且无畏,不管在何等绝境之地,她都会开出希望之花。

      琴声早停,而张子娥眷恋地多看了古琴一回,上次弹奏此曲,已是十多年前的寒山乐馆。机缘或许早已深种,起初若非来梁国走一遭,她不会知晓梁国都城旧貌,更不会知道公主付出了多少才为它换上这等新颜。她的公主有多好,她知道,却不能只是她知道。

      更多人需要看到公主的光,国策门三字锋芒太盛,公主需建立属于她的威望,为此她必须离开。

      见公主仍假寐着,张子娥走上前,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在清澈的眸子含满傲睨之前,满怀谦卑地深行一礼。

      「臣在梁都,静候公主佳音。」

      说完,张子娥抬头一笑,双瞳湛然,恍若蓄满了初春清凌凌的融泉。

      苏青舟惊叹道——

      原来她这般素淡的人,也可以如此明媚。

  • 作者有话要说:  摩羯x天蝎,我觉得非常符合人设,床上公务员x 腹黑支配欲
    青舟: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本宫不知道的?
    子娥:臣……臣不会跳惊鸿舞。
    (这梗都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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