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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 108 章 ...

  •   张子娥做梦了,梦里她身若游魂,随风而摆,忽而飘至一片山阴处,见三两小儿笑围在土坑旁。她向土坑里探去,一女孩在坑底抱膝而坐,面色微红,昏昏欲睡,而一旁吵闹的孩童一边解开腰带,一边洒下黄土。眼前突然金光一闪,女孩化作一只金凤,破土而出,冲向九天,未几,凤凰飞入白玉金堂殿,落在九阶之上的宝座上,化作她如今的模样。在梦里看见自己并非吉兆,那张在镜子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平静到骇人,令张子娥背后发麻。殿外步声忽传,似有人来,在了无表情的脸上,神色骤然狰狞起来,她看见那个「自己」伸出手死死掐住对方脖子。来者何人?因何杀她?她看不真切,乃走进细看,那人竟与公主长得一模一样,发白的指尖试图掰开手指,失血的嘴里不停喊着求饶。

      张子娥猛地自梦中惊起,睁眼一看,手已经搭在了公主脖子上,一阵窒息感传来,她陡然喘了一口气,惊魂般收回了手。

      梦里那个人不是她,那个人只是看着像她。

      她翻过身来背对公主,在心中不住默念道。她们来陶府已三月有余,诸事收尾,待天气转好,便将启程回梁都复命。长夜未尽,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击打在瓦片上,像战场上落点凌乱的鼓声,扰得她难以入眠。张子娥捻好被角,手托一盏小灯行至廊下,抬首远望天际,耳畔雷隐雨霖,整座陶府仿佛浸泡在暑气浓厚的湿热里。

      啪嗒——啪嗒——啪嗒——

      院外有信卒冒雨赶来,一步激起一片大水花,他见张子娥在院中,大呼道:「张大人!」

      张子娥将手放在唇边,望了眼屋内,做了个噤声动作,轻声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信卒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连日落雨,堤坝……堤坝怕是抵不过几日了!」

      原本优容倦味的眉尖立时一压,堤坝是水淹陶府时留下的祸根,为防洪汛,战后修补她亲力亲为,连一袋袋泥巴都是亲眼看过的,不可能扛不住区区几日的细雨,除非……有人动手脚!眼下防洪要紧,追根究蒂待到熬过这一劫罢,雨中响起了话音清冽决绝的命令:「快马,向各处求借兵马粮草,调陶府驻军,即刻动工分流!」

      信卒转身不过多时,隼便落在了脚边。张子娥从信筒中取信一看,面色登时一变,事情果然不止洪涝如此简单!

      「备马,我要赶回梁都!」

      张子娥顾不得拿伞,搁下灯盏走入雨中,一道纤瘦背影旋即划破了暗夜的雨帘。在步子一抬一落之间,雨势转大!水珠顺着掌纹成股滑到指尖,她神色凝重地从小卒手中接过沾湿的马绳,那小卒见她时愣了片刻,多看了她一眼,又即刻低下头来,问时犹豫不决:「张大人,你的脖子……怎么了?」

      她用手摸了摸,并未发觉有何异样,可当她蹲在水洼边临水相看时,却见颈间布满了指印一样的红痕,仿佛在睡梦里被人狠狠掐住。她回身向院内看了一眼,嘴唇紧抿,没有说话。

      雨声在耳旁沙沙作响,猜疑留到之后去吧。

      她在梁都,她在陶府,她们要坚守住彼此的后背。

      ***

      「荒谬!」

      随着一道厉声落下,朝臣纷纷侧目,只见殿外大步走来的女子风尘仆仆,衣袂飞扬。她一入殿,气势瞬间将诸臣压制,前一刻还言之凿凿的男子,突然缄口不言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本就静肃的朝堂,在她的到来下暗流涌动,殿内鸦雀无声,只留下一双双冷眼,与一声轻蔑的鼻息。

      这个人真是太放肆了,她要为她的放肆付出代价!

      满头白发的官袍老者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又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回张子娥,衣衫灰白,裙边大片的泥点,她沾了脏泥的鞋底在金砖上一踩就是一个灰脚印。他鼻中一嗤,老而不昏的淡黄色眸子眯起来,早已没了从前的和气。他要撕破脸了,何必再装下去?老者将下巴轻轻一抬,对男人说道:「继续说。」

      「梁王!我与阿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互许终生,若不是舞乐司强逼,她也不会被迫入宫。而且,而且入宫时她已有一月身孕,这五公主,的确是我的女儿!」

      「一派胡言!」张子娥走上前来,目视男子,挥袖清斥道。

      梁王高坐上位,数月不见,他似新换了个鎏金王座,一张老圆脸上反射着耀眼的金光,远看喜怒难辨。大手在金灿灿里懒散地略略示意,梁王发话道:「让他把话说完。」

      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支珍珠钗,神色忧伤:「我原以为阿环一入宫门,早与我忘情,不想有一日她托人将此钗送予我,我这才晓得,她从未将我忘记。她知我过得不好,想让我卖掉钗子接济生活,我……我又怎舍得卖掉,一心还想哪日能与阿环重聚,亲手将发钗戴在她头上,谁想,谁想第二年她便身死宫中?我是个船夫,她来梁都便是我渡的她,我们在船上相识,在杨柳青青的绿堤旁相爱,所以我们的孩子……唤作青舟。我与阿环日日相思,桩桩旧事历历在目,甚至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小民敢以性命起誓,今日所说绝无虚言,我身患重病,自知时日无多,惟愿与小女相认,他日地下与阿环重逢,亦不负所托。」

      他说得声泪俱下,甚至惹得几位官员引袖垂泪。

      张子娥立身俯视他,半垂的眼帘像一把冷月弯刀,说的话也寒意凛凛:「公主生母当年所献之舞源自南疆,舞女须由舞乐司统一调练,就算是天资不凡,亦需排练一月有余。南疆之舞不同于中原,因表演时需裸露腰腹,故多挑选腰肢轻盈、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子,且献舞前需禁食一日。献舞之时尚在三月,正是春寒料峭时候,若照你所说,她献舞时当有两到三月身孕,身体怎扛得住舞乐司严苛的操练与反复的春寒?」张子娥微微弯腰,凑近看他,男人突然感到像是一块冰块被强行塞入襟口,不留神打了一个寒颤。他吞了口唾沫稳了稳,回道:「阿环自幼底子好,身形纤瘦,张大人未有生育或许有所不知,这女子有孕两月,看不出来也是常事。」

      「好,既然你说你们二人情投意合,那你可记得她身上有何胎记?」

      见男人稍作思索,张子娥脸色蓦地沉下,当即冷笑:「说好的日日相思呢?你连她肩上有一块月牙型胎记都不知道?」

      「我与阿环一别二十余载,是记不清了,经张大人一说想起来了,是有。」

      「那你还记得是左肩还是右肩?」

      「小民记不清了。」

      「那你对她何时入宫,何时赠你钗子,倒是记得很清楚,」张子娥转头一个正身,衣袖一挥,说道,「公主生母身上,根本就没有胎记!」

      话罢,她从男人手中夺过钗子:「此钗乃宫中之物,你那日是如何得来?谁交予你?可有那人姓名?」

      「那是一月圆之夜,我在游船上打杂,是一位宫人混在人群中转交于我,当时天色昏暗,游人众多,未曾及问姓名。」

      「哪年哪月?」

      「天顺十年十一月十五。」

      「你们在船上见的面?」

      「是。」

      「混在人群中?」

      「是。」

      「你确定是天顺十年十一月十五?」

      「不错,那天还是五公主……不,小女生日。」

      钗子是天顺十年的款式不假,那年梁王寿辰时得一南海明珠,龙心大悦,下旨赠各宫嫔妃珍珠宝钗一支。环娘不受宠,梁王所赠之物屈指可数,人又在天顺十一年没了,他别无他选。

      张子娥摇头笑道:「满月之际有琴师造访寒山乐馆,梁都万人空巷,游船画坊皆空无一人,你去哪里找什么人群!」

      「乐馆是曾来过个琴师,可那琴师来来去去,并无定数,张大人那时不在梁国,且尚在年幼,怎能记清?不过又是在刁难小民罢了。」

      听罢,张子娥哑然而笑:「你既说我在刁难你,那我不妨再多问你几回,护城河是哪年修的?暖民居是何时重建的?商铺又是几时从东街搬到西街的?」

      「这与小女身世又有何关系?」

      「我告诉你,为何我记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就是那个琴师!而你,口口声声说心系公主,却对她做之事一无所知!护城河整治于二十一年,往年一遇大雨,河边民居便苦不堪言,重修护城河是公主统管都城做的头一件事。暖民居始于二十一年冬,城中原有一乱民居,乃流民栖身之所,那年极寒,上百难民冻死街头,公主心有不忍,下令改乱民居为暖民居,重修居所安置流民,至此梁国路边再无冻死骨。至于商铺东街,老旧拥挤,常年不修,二十二年新春迎灯球时,有游人不幸遭踩踏身故,翌月西街新商铺动工,西街规划整齐,路宽面敞,至此再无一例意外。你一问三不知,也敢妄称公主生父?」

      「此人满口谎言,前言不搭后语,其心昭然若揭!」说罢,她缓缓转身,凝眸环视殿上,将群臣逐一看过,话锋一转,问道,「诸位同僚,梁都阳光普照,可知陶府水患成灾?臣身为梁国督军,却连一封折子都递不上来!」

      张子娥说时眼神利如刀,百僚心有戚戚,虽知她常坐帐中,从不抽刃提剑,却是货真价实在兵戈铁马里走过,多有听闻她行事果决,手段雷霆。尤其是今日一身浊衣,清秀眉眼里写尽了刀马风流,横眉立谈这气势无人可匹,一干文臣多做垂袖抚心状,不敢与她对视。

      「钟大人,我要借粮草,为何迟迟不来?」

      「王将军,我要调兵马,为何迟迟不来?前国舅得不到陶府,你们就要毁了它是吗!」

      「徐大人,我离开陶府时,堤坝上堆的明明是石土,而今为何变作了细渣,你年初便去陶府看过,为何不见上报?是没查?查不出?还是不想查!反倒是公主的身世,查得好生清楚!」

      「百姓在受苦,你们却好意思拿个骗子来殿上混淆圣听!雨下了半月之久,河坝数次决口,你们不闻、不问、不查、不顾,要置陶府灾民于何地,要什么时候才肯为百姓说一句话?要等到陶府难民叩响梁都的城门吗?还是要等我与公主命丧陶府!」

      「我王啊,若不是近卫一路拼死保护,臣恐今生无缘向我王陈情!」张子娥揭开衣袖,手臂上满是伤痕,群臣尽皆失色。

      徐朝生左右四顾,犹疑片刻后,一步上前:「张大人……」

      「徐大人,开口前烦请三思,手里无一真凭实据,当真要与我一辩高下?」徐朝生面上蹙然布下一层阴影,喉间短促地溢出一声气音,张子娥乘势打断道:「臣非梁人,所作所为皆为梁国,却是你们这些生在梁国,长在梁国的人,欺上瞒下,结党营私,糟践同胞!年初我和公主为何过城门而不入,今日为何我二人身陷陶府暴雨,便有人来殿上质疑公主身世,这一桩桩恶行直指我与公主,明里暗里,环环相扣,绝不是什么巧合!」

      她指向跪地的男子:「区区一小民,竟敢只身上殿妄议公主身世,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谁在梁国有如此滔天的权势,宁可牺牲一城之人,也要置我和公主于死地!」

      「乱臣猖獗,大道不存!臣,请梁王明断!」

      比起掷地有声的落语,更使朝臣震惊的是这位借国策门之便从不行跪拜礼的女子,此刻竟敛衣跪地。她虽是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把利剑直插山顶,在用另一种方式在展示雪亮的锋芒,那般凌人傲骨,骄矜盛气,令人不敢逼视。

      王座上金光一乱,梁王长眉颤颤,右手撑住椅柄龙首,一怒而起:「你们……太让本王失望了!」

      他降阶而迎,亲手扶张子娥起身:「我定还你与青舟一个公道。」

  • 作者有话要说:  大梁王朝·怒斥群臣
    徐大人:都不悍跳,只有我跳了。
    张子娥:你确定说得过我?烦请闭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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