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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救风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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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画容容一贯瞧不起贺兰泯川。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贺兰泯川这般软弱怯懦的男人,虽然她连人也压根也没见过几个。
前篇
院门前种着两棵十来年前种下的桃花树,而今树干强健,枝叶茂密。
此时正值晚春,空气里飘荡着春日独有的明媚温暖。桃花树上,桃花开得如云似霞。一阵风撩过殷红如血的花蕾,恰似一双巧手掀开一副春日盛景。
贺兰泯川不禁仰头,长久地凝视这片艳丽若朝霞举的花海。
“融融……”
他呢喃着,眼眸中映着娇艳的桃花,绚丽而美好。
但这一双眼里,却又透出诡异的气息。仿佛花开到枯萎败谢之时,徒然留下死亡与腐烂。
贺兰泯川今年二十三岁,当朝太尉贺兰备的独子,寿平郡主的仪宾。一个出身显贵、宠命优渥、养尊处优的年轻人,眼睛里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神情。
“融融……”他重复着,木然的脸庞上并无一丝血色。
融融。
什么融融,融融什么?没人懂得贺兰泯川轻喃的两字是何意思,正如无人知晓贺兰泯川其人是如何能做到背信弃义而心安理得的。
贺兰泯川初婚娶妻裴氏,前朝故榕七城裴府尹的女儿。
时移世异,朝代更迭。国姓司空的新王朝在破灭和焦土上重新建立,贺兰泯川休弃原配,转娶新朝的寿平郡主。
“融融……”他像是一个已经被剥去灵魂的人,怔怔地站在树下,嘴唇蠕动,呆然地念着融融。
贺兰泯川往前走了半步,伸出手,抚摩着桃花树滑泽坚润的树干,“融融……”
他仿佛只会喃喃地重复融融。
贺兰泯川在桃花树下站了一个上午。清晨,画容容从画里跳出来,探身往院中一看时,他就站在那里。
午时一刻了,他还站在那里。
午时一刻不是什么好时辰,贺兰泯川在桃花树下待了一上午也不是什么好事。
容容狐疑地走到他身旁,打量他,听他中邪似的,一遍一遍低声叫着,“融融……”
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举止。不过,不是对着桃花树,而是展开搁在枕头旁边的卷轴,边摩挲着画像,边声泪俱下地叫着“容容”。
“融融……”贺兰泯川的手指轻触树干,感受着它的粗粝,忽然将头靠到了树干上,两行清泪从眼睛里滑了下来。
容容看不明白,琢磨不透,“贺兰大人,你这大白天的,让鬼上身了?”
“还是你害了什么不治之症”她轻蔑地睨他,说话阴阳怪气的,“居然对着一棵树哭哭啼啼的。”
贺兰泯川置若罔闻,头倚在树干上,整个身体也无力地靠在树上,像是要把自己的力气、自己的性命都交给这棵桃花树。
容容瞧他这大男人眼泪长流的样子,怒火便冲上了心头,不禁喝道:“你一个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你看看你这窝囊样子,你看看你自己,贺兰大人,做人做到你这份上也是够了。”容容骂得刻薄难听,贺兰泯川仍像没听见一般,流着苦涩的眼泪。
容容说的话,他听不到。他也看不见容容。
贺兰泯川是人,容容不是。她是卷轴上的画像成精,严格意义上说,也属于花妖精怪中的一种。
容容怒目而视贺兰泯川,隐约猜得他今日发哪门子疯,眼中更添几分怒意。
“贺兰大人在这儿哭哭啼啼,算什么本事,几个意思。若是真报不了仇,那就殉情,随她去啊。”她故意往他身边靠,刻薄地讥讽。
即使,她心知肚明贺兰泯川既听不见她说话,也瞧不见她。
贺兰泯川突地停住了落泪,眼眶通红,胸膛的剧烈起伏却暂且难以控制。他好像听到了她说话。
容容愕然地看着他,却见贺兰泯川随即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棕色的小瓷瓶。揪开塞子,不带一丝犹豫地就往嘴里倒。
那是鸩酒,人饮之后,不久即死。
容容颜色剧变,猛地往贺兰泯川身上撞去。她不知道瓷瓶里面装的什么,瞧见贺兰泯川喝下瓷瓶里的东西时,脑袋空白一片。
但是,她的身体却像被某种力量操控着,于俯仰之间撞了过去。
瓷瓶掉落在地上,砸得粉碎,里面流出的液体仿佛被地面灼烧,腾腾地冒起白烟。
紧接着,响起一声仿佛桃花树轰然倒塌的声音。
跌倒在地的容容,抬头望了一望。桃花树没倒,在原地岿然不动,依旧盛开着满树的盎然春意。
倒下的是贺兰泯川。
决定要喝鸩酒以前,贺兰泯川环视过一遍四围,庭院空荡荡的,除了另一株桃花树,勉强称得上活物之外,再无其他。
突然出现一个人,故意阻止他服毒似的撞过来,撞掉瓷瓶,不能不叫他意外。
但他已经饮下几口鸩酒,他能感觉到它们沿着他的喉咙,流入胃里。很快,鸩毒就会发作。
贺兰泯川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捂着胸口望过去,待看清撞掉瓷瓶的那人面容时,登时瞠目结舌。
他的眼光格外复杂,先是闪过一丝惊讶,转而渗出难以形容的深情,最后居然是一种似乎超脱的了然,如融雪间微光明灭。
他弯起唇角苦涩地笑了笑,他只会轻声地喊,“融融……”
一
画容容大致清楚贺兰泯川自尽的原因。
他养在外面的妾侍赵盼儿被正妻寿平郡主偶然发现。寿平郡主是个刻薄泼辣的妒妇,知道他外头养了个小妾,也不和他闹,趁着贺兰泯川外出奉公的几天,不声不响地把人毒死。
赵盼儿死了,所以贺兰泯川也要去死。
可他喝鸩酒前,喃喃自语的“融融”到底是什么?容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容容怀疑贺兰泯川可能是得了癔症,不然他也不会睁开眼以后,神色焦急地打开枕边的卷轴,摩挲着画像,痴呆呆地念着,“融融……”
“幸亏我机智,跳回了画上。”容容不无庆幸地想,下意识要扬起唇角做出愉快的表情,但立刻止住了这危险的行为。
卷轴上的容容只是副美人像,眉目静雅,唇含笑意。
贺兰泯川的目光中满是痴迷,容容习以为常,他每次打开画看她都是这样子的。
“你能不能不要再摸老娘的脸,你的手真的很冷啊!”容容心中喝道,面上依旧全无表情。
她好像有那么些后悔救他了。
贺兰泯川要喝鸩酒自尽,是她撞掉了装鸩酒的瓷瓶。他们倒地的响动引来贺兰府在后园扫地的仆吏,他发现贺兰泯川口中流血后当场吓得魂飞魄丧,“救命啊!公子死了!”
画容容立刻隐去身形,匆忙逃回卷轴上。
因为刚服毒就被救下,兼之贺兰泯川所饮的鸩酒毒性温和,因此贺兰泯川只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就被送回阳世间。
“融融……”
画容容被贺兰泯川弄得头都大了。
按理说,贺兰泯川这次饮鸩酒决意寻死,是为了爱妾赵盼儿殉情。那他怎么之前就要一天打开卷轴好几次,悲怜地看着她,低声唤“融融”。
还是说她和死去的赵盼儿长得一模一样,这卷轴上的画像她,是按赵盼儿的样子画的?
“贺兰泯川,你能不能……”
若不是房门突然被推开,容容恐怕真忍不住要从画上跳下来。
木门发出沉重刺耳的一声“嘎吱”,紧随其后传来女人中气十足的咒骂,“贺兰泯川,你这减阳寿的孬货。”她完全是吼着说话的。
贺兰泯川不紧不慢地把卷轴收了起来。待他把卷轴收好,容容便从画上跳了下来。
寿平郡主司空绫罗推门入屋,两弯眉毛恼怒地翘起,一双杏眼愤恨得快瞪出眼眶。
司空绫罗即使长得并非倾城绝色,但是也比一般人生得好看些。她的两弯眉毛,眉尾锋利如刀,是常人所谓的凶眉。
平常脸上没有表情时,这灼灼有神的眼和貌似凶狠的眉毛已叫人感觉到无形的压迫感,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女人一定不好惹。”
而她发怒时,不单眼神凌厉得似要剜下人家一块肉来,嗓门也如夏季雷鸣般洪亮。
斯文羸弱的贺兰泯川,娶得正是这样一位与之大相径庭的妻子。
司空绫罗眼珠微暴,两步走到贺兰泯川床前,“我倒是瞧不出来,你居然也会寻死觅活的。”
她单手叉腰,另一只手直指屋外,破口骂道:“你是嫌做人做太久了吗,这就迫不及待地要随那贱人去了?”
那贱人,就是赵盼儿,贺兰泯川养在外面的外室。她发现他在外头养人,出乎意料地耐下性子忍了半个月。
最后趁贺兰泯川外出奉公,带上乳娘和娘家带来的下人,去找那贱人算账。
“贺兰泯川,我怎么之前没发现过你还是个长情种?”绫罗发出一声冷笑,喋喋不休地骂道,“你休弃原配夫人的时候,可是将她弃如敝屣。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下作透了吗?”
爱也很简单,恨也很简单,司空绫罗一向都是那么以为的。所以,她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绫罗理解的算账意思也很简单:凡是要和她争丈夫的女人,通通都得把命交代了。
带到赵盼儿住处的几个下人,没费多大力气就将赵盼儿按倒在地。她犹记得赵盼儿瞧她的眼神,凶狠得像夜深时分来索命的厉鬼,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但眼神再凶狠又怎样呢,赢的可是她司空绫罗啊。
“让她跪着。”她命令他们把赵盼儿控制住跪在地上,抬起赵盼儿的下巴,将一瓶鹤顶红全灌进她嘴里。
倒完一瓶鹤顶红以后,绫罗挥手让人放开了赵盼儿。她和她们司空家族的男人一样冷酷残忍,比较喜欢折磨那些得罪他们的人。
她想欣赏赵盼儿无奈赴死的表情,明知自己要死,却无法挽回生命的流逝。可真叫人绝望呢。
“你一定不得好死。”盼儿如刀锐利的眼神要将她活剐了般盯着她,嘴里喷出大口鲜血,是暗浊的红黑色。
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赵盼儿脸上却从未出现一瞬她所期待的绝望。
“赵盼儿临死之前咒我不得好死。可她却没想到,她所深深喜欢的你,连给她报仇的勇气都没有。”绫罗眼神高傲,唇边的一丝冷笑,让她整张脸看上去更可恨了。
在这个房间里,容容瞧得见贺兰泯川和司空绫罗,但他们无法看见她。不过司空绫罗无论看不看得见她,一定都是这样趾高气昂地说话。
因为某些机缘巧合,她目睹了司空绫罗毒死赵盼儿的经过,此刻禁不住义愤填膺,“你真不要脸,害死了人还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
她跑到贺兰泯川的榻前,发出他听不见的呐喊,“贺兰泯川,你这也能忍吗?还不起来给这女人两巴掌。”
贺兰泯川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容容在旁恼恨地跺脚,“贺兰泯川,快起来,给这可恶的女人两耳光。”
他的脸色像褪色的雪般惨白,只是双眼木然地看着司空绫罗。
像棵山顶上倒伏不知道多少年的枯树。
泯川的心里已没有爱,也没有恨。对这尘世间,他已没有任何留恋、没有任何割舍不下。贺兰泯川他,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