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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笼中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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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枝听不得云梧啰嗦,索性就留在这无人理会的境地中,耐心地观望着宁昌侯府的动静。旁人道,她撞大运被侯夫人借着贴身侍婢的由头强塞进正院,迟早是要被撵出宴竹院的。
夫人早年为大公子操持后院诸事,不知物色了多少有姿容的婢女,却从未听说有人能名正言顺地到大公子跟前伺候。
大公子向来对满院的婢女毫不在意,为何单单选了她?
众人都猜燕枝夜宿正院必然使了些手段,如此与夫人事先有商有量,夫人来的时机正好,大公子便无法推辞夫人的良苦用心。
但夫人看重燕枝,之前也没个征兆,偏院里的这群婢女还想着董嬷嬷对燕枝没什么好脸色,夫人自是瞧不上她的。
一众婢女或艳羡或妒恨,暗地里纳闷,担忧燕枝眼下指不定琢磨着怎么编排她们,被她呼来喝去是小,若是蒙蔽了大公子视听,她们免不了被赶去其他院子。
不过,依燕枝那胆怯的秉性,谅她也不敢。
可燕枝一直躲在正院不出来,怕不是果真承了宠……一行人思来想去,只觉得现在连个巴结的机会都没有,赶忙将目光转向与燕枝关系要好的凌珠。
凌珠嘴里咬着糕饼,正远远地看着不慌不忙的绾烟。
两人心思各异,当提及燕枝踏进正院的身份时,脸上却并未表现出过多的诧异。
偏院没有几人睡了个安稳觉。
而原本每一步都该如履薄冰的燕枝,正抬起脚尖丈量石阶下的砖缝,虽然面上是突逢夫人眷顾又徒遭冷落的忐忑,但她的眼前似乎经历了很长一段故地重游的旧事。
倏忽间,如愿以偿的婢女,满眼热忱,欢欢喜喜地表露忠心,一帧一画全是笑靥。
燕枝做着与前世相同的事情,站在僻静的院落中,踮着脚朝门外张望。
正院的角隅有微风吹门,吹到她的眼睑处,几片树叶应声凋落,遮住了花圃里被锄开的根茎。
许多枝桠抽出新芽,整片花圃仍旧没有活气。
她像是忽然明白自己中了云梧的捉弄,双手泄了力气,蹲下.身用帕子拭去花叶上的泥污,望着四周不断的枯败,整个人亦肉眼可见地失了生机。
她预见了身处正院的结局,惶恐之余又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伺候大公子的仆从进入院中传话,燕枝方才回过神来,口中讷讷地回了句“是”,急步追了出去。
仆从带她回来复命时,卫酌正独自停留在书房,搁置了手里的旧账本,注视着自从迈进房门便手足无措的婢女。
燕枝低垂着脑袋,想将自己藏到角落的某处,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双脚,又不甘心在他面前失仪。
卫酌又想起那日在水榭,抛洒鱼饵时一尾怯生生的锦鲤。
他等了片刻,见她抬起脸来,与他视线相错,便出声道:“带她下去挑个喜欢的住处,往后她就留在书房伺候。”
一番话并未对她说,她却不由得露出惊疑的神色,而显然身旁得了差事的仆从更加难以置信,不免用一双防备的眼睛盯紧她,欲言又止道:“书房一直是……”
卫酌道:“云梧近日出府侍疾。若是你们手里的差事太少,再让孙管家安排。”
仆从听罢哪还敢在书房久留,旋即给她使了个眼色。
她本就魂不守舍,头抬了没一会儿又和大公子的目光撞上,霎时只觉得耳尖发烫,转头瞧见仆从的示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是、奴婢告退。”
说着便如同来时那般匆匆退后。
二人退至远处树荫下。
燕枝拿起手帕掩饰脸上的异样,突然问起听着耳生的孙管家。
仆从之前伺候大公子,有段时日经常见她鬼鬼祟祟偷溜到正院想与大公子偶遇,也碰过几次面,大抵知晓偏院这群婢女的心思。
但燕枝几次三番在大公子面前耍弄小把戏却仍旧安然无恙,想必她总有可取之处。
仆从打消了些许顾虑,停住脚,先摇头劝了句不要在大公子身边做什么出格的事。
然后小声对她说:“新来的孙管家可不像秦管家这样待下亲善。要不是秦管家一时犯了糊涂……罢了,都是为奴为婢的,我再私下提醒你一句,听说孙管家是夫人的远房亲戚,往后你见了孙管家仔细着点,千万别被抓到错处。”
燕枝听完似懂非懂,想到内院最近有关秦管家的流言,她遮住唇角低声说道:“那秦管家会怎样?”
听说秦纬曾是宁昌侯的左膀右臂,自打侯爷得了爵位,就从军营脱身到侯府管事,多年来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差错。
仆从只觉得可惜,看到她有些担忧的模样又绷着脸道:“不该打听的不要多管闲事。”
仆从边说边往门额外面走。
燕枝收起方才的神情,见身后书房的影子,忽而现出笑意,迈开脚步朝着仆从引路的方向离去。
正如侯府内院众人议论的那般,孙管家唯侯夫人殷氏马首是瞻,奉行的规矩也是殷氏素来的喜好。
便因此,孙管家趁机缩减了宴竹院的用度。
燕枝身为大公子的侍婢,头一回在院外和孙管家打了个照面。
阿谀奉承的话不会说,她只接了这道命令,为难道:“奴婢谨记孙管家教诲。孙管家为侯府克勤克俭,侯爷自然看在眼里,只不过……”
听到一半,她又觉得有些不妥,便急忙领命想转身返回。
孙管家两只眼睛瞪着她,锐利的视线停到她脸上,极为不悦,“站住。别跟我耍嘴皮子,你们私底下怎么胡言乱语的,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大老远到京城来,顶替了秦纬那厮的职位,的确招人眼红。以往内院下人松懈没个章法,全靠侯夫人一手操持。眼下他来了,必定要为夫人排忧解难。
“侯府出了歹人,为了填补之前的亏空,府中上下的吃穿用度都有变动。宴竹院若想计较,大可与我到夫人那儿去。”
孙管家将她拦住,势要让她认清两人地位悬殊的事实。
他来时就知晓夫人在宴竹院里安排了一个叫燕枝的婢女,看她的眼神颇有不善。
燕枝心底哂然,倒是没打算和他争这侯夫人身边大红人的名头。
她面上露出惊诧,恐孙管家多心,便在他眼前解开误会,道:“奴婢只是替孙管家担心。”
“侯爷最近时常到秉文院督促二公子课业,倘若见到二公子院里铺张瞩目,定然训斥二公子。这各院差事是您负责的,稍有不慎便会被迁怒。”
“奴婢也不比孙管家早来几日,自知侯府内院诸事艰辛。夫人对府里的两位公子向来一视同仁。满京城皆知夫人公允,治家有方,若是传出子虚乌有的谣言,有损夫人颜面……”
燕枝不敢再说下去。
孙管家变了脸色,但眼中厉色并未收住,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方才改口道:“两位公子皆是宁昌侯府嫡子,用度自然一样。你回去只管做好分内事,别颠倒了两位公子的手足情谊。”
最后这句警告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燕枝垂着眼睑侍立在后,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一句,低声笑了出来。
桌上摆放的碗筷霎时滞住。燕枝与伺候午膳的婢女视线撞到一处,凌珠冲她眨眼示意,暗中替她捏了把汗。
燕枝这时意识到什么,目光转了方向,便瞧见坐在身前的大公子将茶盏递给她,“去烹茶吧。”
燕枝顿时脸上发烫,头垂得更低了,立即捧了空茶盏朝门外逃去。
卫酌并未抬眼,举箸拣了几片落苏放入碟中。
明明与旁人再无半分言语,却让此刻的凌珠不由得手指发颤。
她忍耐着浑身的异样,缓步后退远离了平日待人宽厚的大公子,眼里有些发虚。
待卫酌当真看向她,凌珠像是被洞穿一般,脚底窜升一股战栗,差点儿双腿软倒跌落下去。
“你们都退下吧。”有仆从上前半步,挥手将伺候的婢女赶出去。
婢女中仍有几道不舍的目光。凌珠听罢如释重负,故意拽了拽身侧婢女的衣袖,一行人这才回身离开了正院。
进了偏院,随行的婢女神情恹恹,埋怨凌珠实在扫兴,道:“你看燕枝,大公子亲手递茶,刚‘上任’不久就把云梧的差事揽完了。”
“这云梧也用不着回府了。”婢女拈酸道,“从小服侍大公子的书童比不上暖榻的侍婢。你和燕枝要好,还得劳烦你在她面前多美言几句。”
婢女越说越造次,凌珠懒得听,便捂着嘴打呵欠,走得更快了。
跨进门槛她扭头瞥了一眼,说道,“其实,倒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大公子的眼。”
凌珠一想到京城里颇负盛名的谦和君子,脑中便响起了阵阵刀剑铮然的喊杀声,她闭上眼,攥紧掌心掩饰眼底的恨意。
恰逢绾烟从门内走出来,见是凌珠,瞅着她快要扯坏的手帕,表情淡淡,与她擦肩而过。
入夜时分。燕枝在书房里伺候笔墨,远远地看着门窗上映出的身影,用砚台磨墨的时候似乎心不在焉。
灯影交叠处,人影绰绰。
前世往复不断的喧哗犹在耳畔。
燕枝捏着墨锭时不时瞧着身侧之人。
卫酌专注笔下字迹,铺平的宣纸上玄香沁入心脾,隐约可见古籍字里行间的意趣。
燕枝知道他向来的习惯,到了书房总会誊写半个时辰,四周窗户紧闭,门却虚掩着。
仆从自院外一看,便明白这时不便打扰,若有旁人至此就早早拦住。当然,除了宁昌侯和卫长慕,很少有人夜里打搅。
燕枝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虽不知是谁,但已然开始紧张起来。
卫酌直起身来,将笔搁置,在来人尚未推门之际便开了口,道:“进来吧。”
须臾间,燕枝放松下来,低下头擦拭桌沿遗留的墨迹。
一个面生的仆从走近,环顾周遭,瞥见从旁伺候的婢女有些错愕,遂先向大公子行礼,而后对她出言道:“还不快退下。”
燕枝忙停下手里的动作,正欲应声,又听到头顶一道指令,卫酌对仆从道:“无妨,你如实禀报。”
仆从留神向她看来,自怀中掏出信笺,嘴里却不肯吐露半个字。
燕枝暗自摇头叹道:可惜了,卫酌手底下有这么个自作聪明的人。
卫酌止住仆从呈上信笺的举动,笑道:“燕枝,你来念。”
门外阴晴不定,燕枝见仆从终于意识到什么,脸上滴下汗来,仿佛檐角悬垂的水珠一般,很快便掉进了一片淤泥中。
仆从的两只眼只敢随着燕枝的身影而动。
燕枝慌张小跑至仆从面前,略带歉疚地瞧了他一眼,接过信笺,回到大公子身边,小心翼翼地揭去封蜡,却并未将其展开,而是抬眼拘谨地注视着大公子,“奴婢之前、没有侍奉过公子小姐。”
不像云梧是从小侍候伴读的书童。
仆从闻言睨着她,眼神轻蔑,倒是不再担心她能看懂信笺所写,眼珠一转,便想去瞧大公子的神情。
书案旁静默无声,灯影照亮的面容被透进的冷风吹得明暗隐约,仆从皱着眼想看得真切,只见沉寂的视线掠过他——
大公子手执信笺,提醒羞赧不自在的婢女,“夜深了,你且回房吧。”
仆从不觉惊出涔涔寒意,面如土色。
卫酌在她身旁打开了信笺,其间白纸黑字一目了然。
燕枝愣住,回神之际眼眶温热,腼腆敛身道了声“是”,告退时脚步亦轻快了许多。
上辈子遭人轻视的婢女,因此刻,终是无畏地投入笼中。
她见身前雾色纠缠着,一步一回头,淋着小雨,笑得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