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子安红豆》陆盈盈

5、第4章

　　2002年。
　　澄山村位于东海一座小型海岛上，岛上的居民如果要出远门基本靠轮渡，居民捕鱼为生，没有发达的旅游业，岛上生活物资虽然不丰富，但是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基础教育设施却很全面。顾漓是在这年4月转学到澄山高中的，入读高二年级。之前他在一线城市A市生活，初来岛上对这平静、缓慢的海岛山村生活充满了新鲜感。岛内人口简单，生活简单单纯，没有什么光怪陆离的夜生活。岛上的房屋鳞次栉比，不同于北方的横平竖直，房屋与房屋间的小巷蜿蜒曲折，经常一个不经意的转角，就别有洞天，可能是一丛盛开的月季也可能是一只毛绒可爱的小猫，因此初来乍到的顾漓渐渐喜欢上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后在岛内的小巷中穿梭探险。
　　岛上的人睡得早，刚刚过9点家家户户都合上了门户，或者早早熄灯睡下，或者正在房间内看电视，小巷中杳无人烟，昏黄的小路灯映照着漆黑的夜色，此时又正值江南多雨的六月，夜色朦胧湿润，平添了一份旖旎。只是虽然已经过了立夏，夜雨淋在身上仍然觉得有些冰冷。
　　顾漓撑着伞走过一处不熟悉的临河小巷，一边是水一边是民居的大门，因此路灯的照明时有时无，有些地方因为没有灯光显得漆黑一片，时刻要提防着路上的凹陷不平。
　　在一片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顾漓在一片隐约的白色物体边停步。
　　“你……”顾漓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白色物体是一个蜷缩的人影，他蜷坐在门边的阴影下，脸深埋进互相环抱的手臂间。顾漓依稀觉得这白色上衣有点眼熟，好像高中里的校服，“要不要紧。”
　　这人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冷雨中，顾漓忍不住前倾上身，将伞向他倾斜。借着朦胧的夜色，他看到那人脑后的马尾辫，是个女同学呀……
　　女孩子缓缓抬起脸，即使夜色朦胧，顾漓也能看到她白净的脸上的泪痕以及嘴角青肿的瘀痕。
　　“沈沐春？”顾漓惊讶了，眼前的女孩子竟然是班级里的同学。顾漓来到学校不久，和周围人不甚熟悉，喜欢一个人坐在教室窗边最后一排。沈沐春也喜欢守着窗户，经常坐在他的前座。虽然是前后座，但也不常说话，一来是因为他天性内向不爱说话，二来沈沐春日常生活简单不是做题就是在看书，交集实在不多。

　　“谁打你了？”
　　“……”
　　“你家在哪？”
　　“……”
　　“这样淋雨有什么意义呢？”
　　“……”
　　顾漓叹息，弯腰拽起他。沈沐春本能地挣扎，但是顾漓却出奇地坚定固执。
　　“在你想说之前，我不问你原因，但是你不能这样下去。”
　　他固执地拽着沈沐春的手腕，往他家拖去。
　　“在你有想去的地方之前，我不会强迫送你回去或者去别的地方，但是你必须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
　　“所有的人都会伤心沮丧，但是不要惩罚自己，不要在未来的某一天后悔没有照顾好自己。”
　　沈沐春不挣扎了。一任顾漓拉着自己默默行走在春日的细雨中。昏黄的路灯洒在身上，却好像照进了她黑暗无光的内心。雨夜的冰凉突然伤害不到她了。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秋雨裹挟着瑟瑟寒意不期而至。橙橘色的路灯下雨丝细密宁静。
　　“到了。”顾漓在路边停好车，许是一路都不曾等到沈沐春的回答，他略显失落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还是没有想好，没关系。只是不要惩罚自己，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沈沐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记忆如同海浪般向她涌来。
　　顾漓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从后排拿出伞撑开后，来到副驾替她打开车门。
　　沈沐春怔怔地望着伞下的他。一如十年前那个不期而遇的深夜。少年青涩安静的眉眼变得沉稳疏淡，只是温和的气质却一如往昔。死水一潭的心湖莫名地荡漾起一阵涟漪，十年了，是不是一切会有所不同？是不是再努力一下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她默默地任由顾漓将她带到楼栋口。顾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去吧，累了一天早点休息。”说着将范雅婷交给他们的盒子递给她。“下次再见。”
　　沈沐春静静地看着他转身，走入雨中。冲动脱口而出：“顾漓。”
　　顾漓回头。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习惯在雨天喝一杯……”在顾漓鼓励地神情中，沈沐春咬着嘴唇讷讷而言，“这个雨夜，你愿意一起喝一杯吗？”
　　曾经的那个雨夜，那杯浓郁的热可可温暖了沈沐春整整十年。十年来凭借着那一点温暖，她走过了很多个孤单的雨夜，只是再也找不到曾经那样彻头彻尾的暖意。
　　“今天我有时间。”顾漓迈着长腿飞快地来到她面前，喜悦洋溢在他的眼角眉梢。
　　两人在伞下相视而笑。

　　澄山岛的那个雨夜，顾漓固执地拉着沈沐春回到了自己家。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沈沐春很顺从地任他拉着自己穿梭于夜中的街巷。直到两人来到顾漓家那高耸的黑漆大门口，顾漓手上传来的感觉告诉他身后的女孩在抗拒。他只能告诉她，家里没有人，不会有人对她的来访问东问西。
　　将沈沐春安置在沙发后，他冲调了一杯热可可递给她：“喝一杯暖一暖身体吧。”
　　沈沐春安静地双手接过水杯，在灯光下，女孩子身上的伤痕清晰可见。她垂着头，局促不安地微微转动着手中的水杯。顾漓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便自顾自地离开了。再次出现时，手上拿着一条厚实的浴巾与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
　　“如果你暂时不想回家也没有地方去，可以住客房。”他偏头示意了一下客房的方向， “浴室就再客房里。客房没有人住，但是每天都有人打扫，这浴巾和睡衣都是新的，只是家里没有女性朋友，没有女士的。”他搬来岛上不久，添置的事物很多都没有打开，更遑论使用了。
　　“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
　　他们所在的这幢三层小楼是岛上为数不多的独门独户的小别墅，民国风建筑，外墙密砌清水红砖，门窗安着双层玻璃和百叶窗，屋前花园置着汉白玉砌成的欧式喷水池，草坪的小路铺着多色的花岗岩卵石。屋内主人房、客房、书房、厨卫齐全，设施崭新，窗明几净。澄山岛上的孩子无人不知道这栋名为“淳园”的别墅，几乎所有人的童年时都曾站在锁着的黑漆铁门外孝想过淳园神秘的主人，只是除了两个每月来修整草坪、维护房屋的岛外老仆，主人从未出现过，甚至很多孩子的父母亲都不曾见过主人。直到今年的初春，淳园终于迎来了他的主人——转校生顾漓。
　　“是的，忠伯和丽姨每天白天会来打扫做饭。”
　　“你父母呢？”
　　“……他们有工作，暂时过不来。”顾漓斟词酌句地回答。
　　沈沐春垂下眼眸：“那打扰你了。”
　　“我住在二楼，有事可以喊我。客房你就住着吧，客卧卫生间有简易医疗包，其他的设施随便用。”
　　他说着转身上楼。他成长的环境男多女少，青梅竹马长大的女孩子其实和兄弟没有什么区别。单独和同龄女孩相处的经验实在不多，之前带她回来全凭一腔泛滥的同情与热血，多巴胺退却后的局促让他忍不住想逃离。
　　沈沐春静静看着他上楼的背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时，她听见他说道：“忘记说了，很欢迎你过来。”
　　“一个人住着确实挺孤单。”
　　沈沐春忍不住笑了起来。

　　许是昨夜情绪透支过甚，也或许是顾漓家的床被过于舒适，等她悠悠醒来时阳光已经由窗户照进了卧室。
　　已经早上九点多了。
　　步出卧室来到客厅，毫不意外地没有遇见顾漓。正在擦拭家具的丽姨热情地迎上来：“沈小姐是吧，您稍作片刻，早餐马上给您端出来。”
　　“麻烦您了。我是顾漓他的同学，昨天……”
　　“小漓出门前交代了，说他会去替你请假。今天让您休息一下，您目前的情况可能不方便去上学。”
　　丽姨陆续将白粥以及配菜端出，伸手指了指了自己的唇角。
　　沈沐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吃饭。丽姨的意思她明白，今早洗漱时她也发现了，自己唇角的瘀伤经一夜反而更加肿胀淤青，看着短时内消退不了。顾漓这种一看便是好家庭出生的孩子是不会懂的，想她这样的伤根本算不得什么，她父亲没有学历没有能力，早年受伤的他只能在鱼船码头做装卸的临时工作，苦闷与不甘让他只能日日买醉，从小到大只要喝醉了或是在任何事情上有所忤逆就会对她们母□□脚相向，醒来又是百般刁难，她也曾羡慕别人家其乐融融，也曾想着让母亲离开父亲，但是母亲已经做了太久的家庭主妇根本不可能鼓起结束这段婚姻的勇气，最后所有的希冀都变成赶紧考上大学，离开这，等到毕业了就可以带着母亲远远躲出去。一般而言她都极力回避与他的正面冲突，可是昨天不知为何父亲突然提出让她尽快与岛上某渔船老板的孙子相亲，顺利的话他就可以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澄山岛上确实会有在高中早早确定对象，待高中毕业就结婚的女孩子，但是显然这并不符合沈沐春的规划，她在听到的第一瞬间就拒绝了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毫不意外地拒绝换来的是一顿蛮不讲理的毒打，她在间隙跑了出来，才遇到了顾漓。
　　但是既然顾漓替她请了假，她也乐得轻松修整一日，以便于想一想在她父亲消气前该去哪里找个落脚之地。
　　早餐热气腾腾的摆上了餐桌，香糯莹白的白粥盛在浅蓝色的碗里，同色的四只蘸水碟里分陈着米色的腐乳、对半切开的青壳红心咸鸭蛋、散发着麻油香气的香菜云丝以及红油润泽的榨菜丝，衬着客厅里颇有年代感的胡桃木色的家具，一切都是宁静安逸又厚重，沈沐春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草率地闯入过去的不速之客，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沈小姐早餐合胃口吗？”丽姨近五十的年纪，慈眉善目，说话声音软糯温柔，“因为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就按照小漓的习惯多做了一点。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丽姨，我明天给你做。”
　　“叫我沐春吧，别喊沈小姐了。”听着怪难受的。
　　“沐春就住在澄山岛吗？和小漓一个班级吗？”
　　“我家就在岛上。顾漓为什么会突然转学过来呢？”
　　丽姨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顾漓也做不得主。但是好在他适应得挺好，他妈妈也可以放心了。”
　　“淳园是他家的吗？”
　　“淳园是他曾外祖父的，后来送给了他妈妈。”丽姨追忆起往事，“不过自从装修好以后，他妈妈就来这儿住了几个月，你看这房间的装修和家具都是他妈妈那时候选的。快二十年没有人住了，年初的时候突然说小漓要过来。这么多年都是我和忠叔定期过来打扫保养房，你看是不是保养的很好呀。”丽姨脸上满满的自豪。
　　“很好，完全没有很久没有人入住的感觉。”沈沐春点头。

　　吃完午饭沈沐春决定利用父亲上班时间悄悄回去一趟，一来作业奔出来的适合忘记拿书包，二来她并不放心母亲。她出门时丽姨一再担忧地表示是不是要陪着她，如果忠叔一起去更好，想来顾漓出门前一定交代过什么，只是她仍礼貌地婉拒了。
　　人生很多时候的困境只有依靠自己才能度过，及时周围人的帮助再多，仍无法替代。
　　淳园大门在身后合上的时候，一种尘世的苍凉感扑面而来。一道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秩序井然温和舒适，另一个世界纷杂缭乱沉闷凝重，沈沐春告诫自己，后者才是自己的，切莫梦里不知身是客。
　　父亲应该早就出门上工了，透过外墙上厨房的窗户，沈沐春看到母亲正在洗刷，白皙的脸颊上也有一处青紫。
　　沈沐春叹了一口气：“妈妈。”
　　母亲庄静看到她打开门来：“沐春你昨天去哪里了？没事吧？”
　　“没事，在朋友那里住了一晚。我想回来拿书包。”
　　“书包还有需要用的书我都给你打包好了。”庄静回身拖出来了一个书包和一个大大的彩条编织袋，想来袋内是沈沐春的替换衣服和参考书。
　　她握着沈沐春的手：“早上校长来过了，你马上高三了，若要离开这儿，待在这里是不行的。他说会给你安排好寄宿，让你安心在学校里住着。”
　　这个消息让沈沐春很惊讶。虽然她一直是学校的主力培养的尖子生，但是也不至于让校长如此纡尊降贵地来走访她家吧。
　　“你一定要好好努力，要考上大学……”庄静泪水扑簌簌地下来了。没有上大学一直是梗在庄静心上的一根刺，庄静原本相貌可爱成绩不错，沈沐春的父亲是一个成绩垫底但是外貌不错的小混混，被那种不拘一格的男孩子吸引，然后相恋又双双落榜。年少无知的她被哄骗着偷尝了禁果还不幸怀上了孩子，只能被迫早早成婚，贫贱夫妻百事哀，初恋的甜蜜很快被生活的苦涩艰难消耗殆尽。庄静年轻时其实很有能力，在那时候，很多庄静的同龄人即使没有高学历，但是一样在岛外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只有庄静因为孩子、因为家庭年复一年的在岛上蹉跎。很久很久以后，沈沐春上了大学才明白，孩子、家庭都不是捆缚住庄静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父亲，父亲的贬低父亲对外面世界的形容让庄静心生恐惧最后失去了出走的勇气。真正的原因是父亲的PUA。
　　“生活不是用来妥协的，你退缩得越多，能让你喘息的空间就越有限。日子不是用来将就的，你表现得越卑微，一些幸福的东西就会离你越远。如果你也处于这种被操纵的关系当中，希望你能当机立断并远离操纵。”
　　很多年以后沈沐春在大学心理学课程中学到了“煤气灯效应”，并在参考文献中读到这句话时，泪流满面，可惜一切已经太晚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