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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枝附影从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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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闻言,道:“你可以去安慰她。”
师无我叹气道:“做哥哥的不急,我也不必多事。”
经此一事,方无非开始吃药,并且十分遵守医嘱,和最初救回来时,那浑身是刺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苏绮言大感惊奇:“这前后差距,我都要以为这少城主被人冒充替换了。”又看向阿狸道,“对了,她向我打听你。”
阿狸未言,师无我倒是很感兴趣:“她问甚么了?”
苏绮言道:“先问我方小公子是谁,我回答说是‘辟邪会’的人,她又问我叫甚么,我没跟她讲,让她自己来问本人更合适,她便不说话了。”
师无我道:“去看看你妹妹么?”
阿狸漫不经心地剥着青豆,道:“她该静养。”
七八天过去,方无非能够起身后,便离行辞别。事实上,她身上伤势并未痊愈。远走之前,她来到阿狸跟师无我的跟前。她穿着一袭黑色男子制式的衣物,面容苍白,病色郁郁,但腰杆笔直,形若孤松,眼眸清亮如水:“多谢先前提点,铭感五内,还不知二位姓名。”
师无我微微一笑,道:“在下师无我。”
得了回答的方无非又看向阿狸,只听阿狸说道:“你可以叫我小方。”
方无非:“……”
其实有此一问,是想知道阿狸的姓名。出言询问二者姓名,不过是为不失礼仪。方无非道:“或许缘分未到,来日终有一日会知晓。”顿了顿,她道,“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总觉得你很亲切面善。”
这不应当。
说起来,在神都时,阿狸未曾袭击麟族的九公主和三皇子前,凡麟族见到阿狸与其兄长谣上神,总显得比其他仙君上神更战战兢兢。阿狸也曾奇怪,怀疑神廷与“十万大山”交恶相战的时期,自己是否对麟族下过重手。可思来想去,怎么也没想起相关细节。而自麟族地界内出了那桩事,麟族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绕着同涂君走,这使得麟族众人——尤其是平时与同涂君颇有接触交集的那些麟族,相当高兴,甚至有的喜极而泣,直言“终于不用疲于应付,可以解脱了”。
天生万物,彼此间相生相克。神都一众仙君上神,惯用人身,弃用原形旧习,各类族群混居一起,相安无事,但多少还是保留了一点原形的习惯和特质,譬如麟族惧怕饕餮,可以说是种本能。
所以,即便此时下凡入红尘历劫,前尘往事尽忘,九公主化身投胎的方无非,在看到阿狸之后,其第一反应,决计不可能是甚么见鬼的“亲切”,而该是“为何我看见此人会脊背发凉只觉对方恐怖如斯”才对。
眼下方无非却硬说阿狸“面善”,这只能表明,轮回殿托梦“洗脑”的技术,着实厉害,厉害。
师无我含笑:“少城主以男儿身面世,在外颇有风流名声。没想到搭话的方式,竟意外淳朴。”
方无非面上登时一红:“我不是那种人。外面那些离谱传闻,作不得数。只是我女扮男装,怕被人看穿,才故意编了些故事。哪想最后越传越离谱,完全超出预料。”
师无我揶揄道:“有些传闻,恐怕也并不完全仅仅是传闻罢?”
方无非:“……”
师无我看着方无非离去,问阿狸:“就这样么?”
阿狸说:“就这样。”
院内吃食,一向是大家轮流做。而当天晚上,由师无我与阿狸负责。两人做菜,阿狸是主厨,师无我则是给阿狸打下手。锅里熬着排骨汤,师无我从旁端着一口小碗倒入食材。阿狸注意到了,回头冷冷道:“你加了甚么?”
师无我道:“肉苁蓉、黄芪、女贞子、鳖血、沙苑子、杜仲、续断、冬虫夏草、补骨脂、当归。”
“……你不要随便添加奇怪的东西。”
“不奇怪的。都是些有益身心的中药材。”
阿狸道:“你是在做饭,不是吃药。”
师无我道:“二合一的好事,为何不行?寓医于食,凡膳皆可药。”
阿狸道:“你说的这个是叫‘药膳’,但你做的不叫‘药膳’。”
师无我道:“都是药加在菜里,为什么别的人是药膳,我的不是?”
阿狸也不立刻回答,只是面无表情拿起汤勺,舀了一勺塞进师无我嘴里:“因为你做的特别难吃,不配叫‘膳’。”
师无我:“……”
阿狸喂了那一口后,将勺子取回,冷冷问道:“好吃么?”
师无我吃下那一勺,居然表情不变。他倒也还算坦诚,没说违心的话,只“唔”了一声道:“良药苦口。”
当这些饭菜被摆上桌,裴鹤是第一个喝下排骨汤的人,他毫无准备地一口咽下,直接喷出,脸都绿了:“方无意,我是得罪你了,你要做这道菜给我吃?”
“抱歉。”师无我道,“这是我做的。”
正准备喝汤的苏绮言动作一顿,但还是饮了一口。而她喝下之后,竟面不改色,只略有些诧异:“加了许多药材?”她细品,“咿……有些药相冲,但问题不大。”
师无我道:“这是我研制的‘十全大补排骨汤’,虽则味道可能不佳,但对身体有益。”
明明只是胡乱撒了一堆口味怪异的药材进去,居然敢说是“研制”,甚至连名字都在眨眼之间轻率地起好了。可真是不要脸。说着,他不请自来,给阿狸也盛了一碗。
阿狸冷淡地将师无我望着,反手就把碗推回去,虽无只言片语,但态度显然是“要喝你自己喝”。
“诶!正好。”苏绮言见状,捧起那被推开的汤碗,“我觉得味道不错,给我好了。”
裴鹤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苏绮言脑子有病,但因为这种行为在来他起来过于有大病,所以不由得反而肃然起敬。
次日,阿狸从苏绮言的药房里,翻出一本关于制作药膳的《千金之方》,递给师无我。师无我惊讶,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又过一日,正午时分,师无我自告奋勇:“我来。”
只是当师无我捣鼓着,兴致勃勃地往里头加物料时,一旁本是在切菜的阿狸,忽然转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在瞎放。”
被捏住手腕的师无我,有些疑惑地看向阿狸,好像是在奇怪阿狸没事做甚么要干预他。
阿狸冷冷道:“明明有《千金之方》,为何不按照上面的来?”
师无我道:“中规中矩的,多无聊。”
如此,阿狸便不再去管师无我。有时师无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不仅自己那些菜做得滋味奇妙,还试图染指阿狸的,常趁着阿狸不注意,就丢些奇奇怪怪的中药材进去。当然,其实每次阿狸都注意到,只是偶尔懒得管,就随师无我闹腾去。
师无我自开创“十全大补排骨汤”以来,便发明“十全大补青菜”、“十全大补鸡丁”、“十全大补麻婆豆腐”等一系列“十全大补”之物。苏绮言对加了药材的食物并不抵触,无论滋味多怪都能接受,但她并不常在院中,时有“辟邪会”的任务下放,需得她走上一遭,于是跟阿狸师无我搭伙一起吃饭,通常都是裴鹤。
关键师无我还经常会劝裴鹤加餐,而裴鹤面对师无我,不知因而缘故,似乎很难拒绝,往往劝着劝着,他就吃下去了。但他十分讨厌“十全大补”系列的菜汤,这吃得他痛不欲生,精神萎靡,食欲不振,竟然连沉迷多年不戒的酒水,在近日也有了点无法下咽的戒断倾向。
十五天后,苏绮言重新归来,她再次带回了天乩城的少城主方无非。
而方无意,竟又重伤。
晨曦微露,偏冷的温度,苏绮言背着人匆匆推门进来,正撞见打取井水的阿狸跟师无我。她前来的一路,院中的石板上,肉眼可见地随之撒了一地白色的粉末。苏绮言急声道:“快,多取些盐来。”
这般反应,意味着一个可能。那就是——方无非被“畸目”感染了。
“畸目”怕盐怕火,阿狸沉默不语,回厨房取了食盐,师无我道:“看苏绮言的反应,妹妹情况不妙。”
阿狸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师无我侧目看向阿狸,半晌,道:“你可真是冷静。总觉得,或许她死了,你也不会惊讶伤心。”
确实没有涌现情绪的必要。无论伤心还是惊讶,都是无意义的。因为一切都是轮回殿的安排,倘若方无非此刻死去,那也不过只是凡间轮回一遭的历劫结束,是“修成正果”,可由“仙君”之列升为“上神”的“成年礼”证明。
阿狸道:“她不会死。”
师无我笑了笑,并没再说甚么。
屋内的苏绮言,已经掀开裹着方无非的黑色披风。闭目的天乩城少城主,浑身肤色隐隐发青,就如同天墉城的那些“畸目人”,特征趋于一致。握着刀的鬼医苏绮言,目色一沉,她手腕一抖,刀子寒光一闪,划破衣料,露出底下一只只无法瞑目的眼。
每个地方出现的“畸目”,虽则略有相似,却又彼此完全不同。此时,方无非身上浮现的“畸目”,俱是只只红色的眼,红得色调沉郁,周围一圈红意围连,仿佛血泪含眼,迟迟无法滴落,便淤积眼周,生出一整圈完整的锈色来。
这些生于身体上的血红“畸目”,有的周遭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正是盐类,于是那“红眼”便昏昏然地眯着,浮在人体表面的“上眼皮”与“下眼皮”闭紧,形成了一道红色的沟,这令此块皮肤看起来格外诡异,仿佛小小的一张凸起的嘴,肉色的,却被人用笔,简单粗暴地勾画出了简陋的唇形。
苏绮言接过阿狸手中的盐,心烦意乱地全部撒了上去。她摸出“金针”,手在发抖,整个人状态都很差劲,但下一瞬,她合拢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目时,神色冷然,仿佛瞬间摈弃了一切属于人的情感,冰冷无情,不会为情绪所困,永远不会出错。
命惟天赋,故悬于天。金针悬命,起死回生。
苏绮言指捏金针,刺向那一只只血红色的“畸目”。
施针结束,苏绮言大汗淋漓,衣衫被汗水湿透。她往旁侧走了一步,险些摔倒。阿狸及时一把将人扶住,灰色衣裳的年轻女子摇了摇头,道:“我终究还是救不了人。欲无厌疯了。”
她想起一些很细微的小事,过去的。尽管两人相逢的开始,关系相当恶劣,但到后来,终有和解,她以为他们可以是朋友,她觉得她看到欲无厌本质,其实也不过只是个脾气古怪的小女孩,其实只是缺爱,想要引起人的注意。那段时间他们确实算是朋友。吵吵闹闹的闲暇时,她曾用玩笑的口吻与对方说:“欲无厌,你有病!”
彼时欲无厌“哼”了一声,道:“我有病怎么了,你难道医不好么?不会真的医不好罢。苏绮言你这个赤脚大夫,差劲死了!”
“我的医术纵能救百病,也救不了一颗烂掉的心。”
师无我垂目看着滑坐到地上的苏绮言,神色不明,半晌,他道:“你可以将事情慢慢说来。”
一切说来,好像也不过寥寥数语。天乩城被围困,终至弹尽粮绝,城主被逼自尽,以换求神言宗的原谅。被大开城门迎入其内的欲无厌,在进入城中之后,遵守约定未开杀戒,却抓了活人做试炼,制造出了一个个身患血色“畸目”的“畸目人”。
天乩城众,活得生不如死,方无非是想要去救人的,结果不但没能将人就到,反而中毒,被欲无厌用“杀无赦”砍至重伤。
师无我道:“欲无厌做了甚么?”
苏绮言手指握紧,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惨白失色:“她拿天乩城的城民,做‘畸目’的试炼。”
师无我道:“我想听细节。”
苏绮言抬目,她顿了顿,似是抗拒,但最终,还是将一切都详细说了出来。
然而师无我听完之后,却道:“不够清楚,你再补充一遍。”
何止一遍。在苏绮言描述完那鬼蜮般的种种场面之后,他又让苏绮言继续回忆描述,总嫌不够,还让人继续再讲。也不知多少遍追问过后,苏绮言终于承受不住,情绪崩溃,“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师无我并没有上前安慰,只是带着阿狸离开房间,留给了苏绮言独自哭泣的空间。
“她需要一场发泄。”
阿狸听后,只是冷冷看着师无我道:“你在逼她同欲无厌斩断情谊。”
师无我道:“这能算是逼?”
阿狸不答。
师无我道:“但她确实超乎我预料的,过于看重感情。这样,便太过软弱了。”
阿狸道:“你说的‘她’,是指欲无厌,还是苏绮言?”
师无我想了想,道:“或许都有。”
方无非这段时日,多半是由阿狸照料。她醒来之时,正好是阿狸与师无我正在给她换药。天乩城的这位少城主睁开眼怔怔然的,又将眼睛闭上:“我没死。”
将伤口重新包扎完毕,阿狸起身。他的双目黑阗阗的,像冰冷寂凉无有内容的夜空,无星无月,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方无非:“接下来,你待如何?”
这样的一双眼睛,不见情绪波动。方无非瞧着面前的这一双眼,她想到的是琉璃镜。映不出其身,照见的俱是他人。她在这样的眼睛之中,看见了的是自己失色黯然的面孔,透着点死气,颓然的,是一只彻头彻尾,又无家可归的败犬。
所以,她移开了视线。她不想看到那双眼睛。不想直面那双眼里的自己。
“我不知道。”
“你想要做甚么?”
“我不知道。”
阿狸微微颔首:“那换个说法。你想要甚么?”
天乩城如何,并不管阿狸的事。轮回殿不需要,也不想看到阿狸插手干扰此事。接下来的一切,按照《命书》指引,阿狸所要做的,便是尽量得甚么都不做,只充当“指引者”的身份,去引导方无非成长。
——方无非才是被轮回殿选定的,如今人间乱局旋涡的中心,直接影响着时局变化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