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藏身》潮汐夜海

8、第 8 章

　　“叶思轲，和我视频。”

　　最后他什么也没写，笔记本空落落的只留了一个日期，然而人却已经昏昏欲睡了。疲倦似乎是比期待要来的快一点。工作时像是长了三头六臂一样，但只要停下来，无论怎么看，都还是个普通人的模样。

　　叶思轲已经放弃了等待，就像过去他曾经无数次说服自己放弃一样，不过又是一次没有说出口的希望而已。

　　手机忽然又传来讯息叮咚作响，把叶思轲所有的瞌睡通通打散，虽然这并不是同归尘的专利。对于叶思轲而言，他的精神必须保持高度专注，才好能去应付工作中忽然发生的一切。他不是第一次被从睡眠状态中叫醒，叶思轲对这件事一向没有什么态度，并不会因此而产生起床气，但同样的也没有什么人会让他感到惊喜，无论是父亲打来电话对他忽然而至的夸奖，还是说合作商来通知他收益比预计要高得多。

　　但同归尘不一样，同归尘会让他感到快乐，就像现在的此时此刻。

　　虽然他现在并不能再承认了。

　　叶思轲捂了一下眼睛，手掌稍稍用力按压进眼珠，试图保持一点清醒。但是他很快就适应了。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叶思轲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这种犹豫并没有维持太久。可以说，甚至在他的大脑反应之前。手指已经抢先按下了视频键。

　　太想他了，太想见他了。

　　怎么办，你好像始终还是很爱他。

　　“你在干嘛。”同归尘好像有点不高兴。声音始终清冽，听着就一股子神圣高洁，叶思轲以前跟着家里去庙里点灯，看夕阳远山，总觉得几十年之后同归尘应该也会在这样的环境里敲钟礼佛，他的声音就适合念经。

　　所以带了这么点撒娇的意思，叶思轲还是听不太习惯的。

　　“你为什么不找我聊天，你都不问问我怎么样？”

　　其实已经清醒了，但叶思轲心里有点别扭，不想把想念表达的这么明显，于是装模作样的揉着眼睛，从指缝中偷偷去看那个相隔万里的人。

　　同归尘小小一张脸直接怼在镜头前面，即使这样，似乎也还碰不到镜头的边框。他咬了一下下唇，一双晶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

　　“我今天摔倒了，你看。”

　　人往后撤了一点，电动轮椅暴露在镜头之下。叶思轲其实不太想看同归尘坐轮椅，他和残障人士接触的实在太少，没离婚前同归尘也不太愿意让他碰，一个人总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更何况你明知道它是一种“损坏”，“不正常”的状态。

　　臀下垫了一方长绒毯，其实已经有防褥疮气垫了，同归尘也没感觉，铺这一层是全然没有必要。叶思轲一开始没这些概念，执意交待给护工觉得会觉得好一点，这个习惯同归尘没用言语反驳，但是刚出院的时候几次失禁，弄的身下毯子脏的厉害，都让他脸色相当难看。

　　叶思轲那会儿心疼的不行，最怕他受委屈，所有的空闲全都用来去学护理了，但是同归尘把件事保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抛弃，到现在也习惯先在坐垫上铺条毯子。

　　绒毯不像坐垫一样纯黑，衬得皮肤有了点颜色，不能动的变形肢体好像也好看了一点。

　　脚踏上的软垫撤掉了，同归尘的脚就没办法正好踩在脚踏上，轮椅坐高总是要比腿长一点才合适。此时一双脚整个松松垮垮的垂在上方，它们白的像玉石，但因为严重的足下垂，脚后跟内缩的几乎都快贴上小腿，两只脚整个弯成了向内的半月。它们没有软枕作为倚靠时，原本的变形就看起来昭然若揭，连一丝体面也无。

　　同归尘在意这个体面，他比很多人都更在意形象。只是好像叶思轲会护着他，所以在叶思轲面前，这份体面不要也行。

　　大概是这样吧，叶思轲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不能拿这件事去问，可其实又是真的想知道。

　　轮椅接着转了半个圈，调到身体的另一面，这下看去，叶思轲立马愣住了。相对冲着的蜷缩脚趾对比明显，左腿肿胀异常，不像是普通的浮肿，脚踝关节又青又紫，带着斑驳的血管和血丝。经过视频的处理，成像原本已经有些模糊，但仍然惊悚可怕，十分骇人。裸露的皮肤上横亘了几道划破的外伤，有些还在渗出血水。

　　“这是怎么搞的？”叶思轲压低声音，工作时的状态被他不由自主的带入，神情严肃了几分。紧盯屏幕，他开始不可抑制的心疼起来，想好好看看同归尘脚上的伤口。但似乎那只没有知觉的瘫脚主人并不想让他如愿，轻轻拨弄了一下操纵杆，就把轮椅往前开去，又把身体重新遮住，让脸出现在镜头前。

　　“出门摔了一下，我没看清路。”同归尘轻飘飘的甩了两句出来，不甚在意“但阳台为什么会有台阶？你让人装了台阶？”

　　“伤口是不是没处理？”叶思轲反问道。他没办法告诉同归尘，这所房子其实他已经转手过了，因为他要回去住只能又从朋友手里要回来。想想并不是什么难说出口的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叶思轲难以解释，好像说出了口，就变成了一件很对不起同归尘的事情“尘尘，你不要任性。快去把伤口处理一下。这样很容易发炎的，如果你不听话的话，我就只好让管家送你去医院了。”

　　“处理了我还怎么给你看？”同归尘晃了晃脑袋。好像有一点得意的样子。这样的小表情出现他的脸上算是十分难得，但是叶思轲却也不觉得新鲜了，满脑子都是他脚上还带着血的狰狞伤口。心疼的快说不出话来。

　　“我本来以为你会问问我呢？结果你一直都没问，打电话给你，你还睡着了。”同归尘像是撒娇，又像是埋怨。但话里也没有那股子傲娇劲儿，只听得让人难受“你不用怪管家，也不用怪护工。他们第一时间就说帮我处理伤口了，但是我没同意。因为我就想给你看看我看看你还心不心疼我。”

　　明知故问。

　　同归尘低下头去，不知道在做什么，但是叶思轲能从他有些重心歪斜的坐姿猜到，应该是在用勉强能活动的手腕去勾他自己的膝盖，好把腿的位置变换一点。

　　他身体有知觉的地方太少，大多数时候都只能依靠视觉去辅助，但就算依靠视觉，他仍然是没办法控制轻重的，叶思轲想想就觉得害怕，现在的同归尘比过去自己所理解的要陌生的多，似乎全然是只靠他的喜好做事。

　　那真的不能把他送走了。

　　叶思轲想，到外面没人能这样顺着他。

　　可自己又凭什么这么顺着他？

　　答案显而易见。

　　“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叶思轲冷下声音，实实在在的是有点生气，埋怨同归尘不爱惜自己“你感觉我还心疼吗？”

　　“叶思轲，你是哪来的老好人？”同归尘在吵架这方面倒是一点没变，不说则已，上下嘴皮子一动，直接能把人噎死“我看起来是和你资助的弱势群体一样吗？”

　　“不一样，我活该行了吧？”叶思轲又愤怒又心疼，只想给同归尘身上的衣服扒下来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再好好骂他一顿“还不快去让护工处理？我看也看完了！”

　　“……明天回国。”

　　停顿了一秒，叶思轲咬牙补了一句，眼神终于飘忽的落在了别处。

　　“好。”

　　也许是因为网络的延迟，另一边也停滞了一下。接着落进耳朵里的那声“好”，终于带了轻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