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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画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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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罗说完话,便垂眸稍稍往后退开,表情无辜且平静。
成焱回过神来,心中不由有些烦躁。
“你最好不要有什么额外的心思。”他扔下一句警告,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中的玉罗却皱起眉头。
这小魔物倒还有些定力,刚才的试探竟没有扰乱他,恐怕并没有想象中好对付。
未等玉罗仔细思量,殿外便有侍臣进来,请他去暮想宫的如意馆安置。
玉罗抚抚袖子,跟着去了。
而曼殊园内,小道士高仁和捣肥的花奴大眼瞪小眼,已经僵持了半晌。
花奴是个魁梧的汉子,名叫阿同目,在这曼殊园一直做捣肥的差事。
以往被送来的“肥材”各不相同,或有花精草怪,或有堕落的天族龙族,都是哭天抢地的来,骂骂咧咧的被他捣成烂泥。
只因他家主子厉害,赏他一把“浑世魔杵”,由稀有的紫磨金打造,那是遇神销神,遇佛摧佛,六道三界不管多大的来头,但凡堕落于此,没有不被它降伏的。
因此这位置职务虽小,爽点却很足。阿同目也乐此不疲,忠心耿耿做了好些年捣肥的差事。
原以为今日送来的不过一个乱说话的小道士,塞进肥桶里任他哭闹,搅和几下也就稀碎了。可没想到他身上不知被哪来的一股咒力罩着,浑世魔杵一靠近那罩子,便软的跟泥糊的似的,根本使不上劲。
而高仁呢,一路郁闷自己说不出话,挣扎着被塞进肥桶时,还以为大势已去,眼看就要舍身证道了。
却又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这花奴拿根软绵绵的搅屎棍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却偏又没下死手,倒挠得他发痒想笑。
一笑,又发现连笑声也发不出来,继续郁闷。
他哪里知道,对方不是没下死手,是他身上的护体咒,与紫磨金同属无垢门,同门不能相杀,所以百炼钢才变成了绕指柔。
两位大佬的神力暗中较量,倒迷惑了阿同目这个办差事的和高仁这个一心受死的。
直到阿同目已累得满头大汗,高仁实在也挣扎不动了,两个人便同时停下动作。
一个在桶里,一个在桶外,沉默而尴尬,一眼万年。
“诶,上头有吩咐,不弄那个小道士了。”传话的园工阿保懒洋洋的走进来,“说留他在这园子里和我一起养花。”
阿同目一听这话,仿佛被开赦的是自己一样,长长舒了口气,把浑世魔杵放在了一边。
“嘻,”阿保看见肥桶里的光景,不由好笑,半真半假抡了阿同目一胳膊,“你今天怎么回事,没吃饭啊?还以为你这儿已经完事儿了我才过来传话的。”
凭白无故多了个抢饭碗的,对阿保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磨蹭许久才过来,没想到还是早了一步。
“别提了,这小子真邪门。”阿同目一抬手把高仁从桶里提溜出来,“说不定真的命不该绝,你就当多个帮手吧。”
“好在是个哑巴,”阿保瞥了瘫在地上的高仁一眼,“倒可以让他在园子里干干粗活。”
高仁就这么稀里糊涂被留在了十方城暮想宫曼殊园,做了一名打扫园子的花奴。
直到数劫以后,已经飞升得道的广果真君高仁回忆此旧事,仍旧唏嘘不已。原来他与那二位大佬的一切因缘始末,早有定数。
成焱回到宫中,解下外袍,屏退仆众,一个人走到玉石打造的露台上,远远俯瞰他的国。
隔着一层稀薄的云雾,能见山川城池,众生往来,一切尽在掌握。而他的耳边却清净希声,旷古寂寥。
在露台靠里的华壁上,挂着一幅肖像,画中人身着无上法衣,珠缨宝饰围绕其间,飞禽走兽臣服其下,其人目光却始终清净如莲花,通身散发着庄严而唯美的明月之光。
画幅右侧书写一行题字:玄冥始建无上光音玉罗天尊像。
若在人间,这幅肖像下面是要设供案的,因在暮想宫,成焱从不设供。
从来只有别人供奉他,何时由他来供奉别人。
一次偶然从人间得了此像,他便如鬼使神差般一直挂在这里,直到挂出一段心魔。
如今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更荒唐的事已经做了太多。他不喜人说,不是有意逃避,而是一说便错。
都说他对玉罗动了情,痴心不悔,可二人确实从未真正打过照面,连神交都没有。
他一个人欣赏画像时也不敢对视太久,以免情思缠绵,惊动画像里的人。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只是自己的心魔,与玉罗无关。
生于有情世界,无处安放的相思,总要找个寄托,放眼天上人间,除了这位的造诣,其余都是末法凡胎,都不配成为他的寄托。
说到底,还是他的自负与自恋,导致连情欲之事都挑剔如斯。
可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他不愿玉罗把他当作一个恋爱脑上头的无明之辈,就只能自己饱尝心苦,呵,又有谁能明白。
譬如今日来的那位书生,怕也是自己的这番心魔招惹来的。
命运安排一个与玉罗相似之人来考验自己,无非是想羞辱他的智慧和傲慢。
他才不会那么愚蠢。
思定之后,成焱又在云端吐纳几口清气,只觉胸臆渐舒,无挂无碍。
待他路过画壁准备回室入定时,那画像不知怎地,竟哐当一声掉落下来。
成焱本能伸手接住,画卷抖落在其怀中,他低头一看,画中玉罗的脑袋刚好偏在他臂弯里,一双莲花目静静望着他。
他一失神便被那目光摄住了。
美,是真美。
三界第一美貌,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纯净,又是真的纯净。
却偏偏,让人不甘心,想要将这美揉进命里。
成焱缓缓低头,闭眼,遵从内心的本能,寻着画中人微笑的唇吻去…
越靠越近,呼吸喷薄到画像上,又萦绕回来,缠绵。
还差毫厘之际,脑袋里突然划过一个清冷的声音。
“…女神娲皇曾炼石补天成就万代之德,而商纣王却贪图美色,导致千秋祖业尽毁…”
犹如一瓢冷水兜头一浇,突然将他泼醒过来。
手中画卷亦如烫手一般松落在地。
而本在厢房里打坐禅定的玉罗,突然出定睁眼,呼吸急促地捂上心口。
念了数千遍清心诀才逐渐平复。
刚刚玉罗独自回房,不放心高仁的吉凶,所以秘密禅定,神识离体,准备找去曼殊园查探。却不料暮想宫灵气错综复杂,将他的神识引到了一幅画像上。
他并不知那是幅什么像,只觉附上去十分合身,目之所及,鸟语花香,远远还有一个寂寥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就陪着那个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那个身影转过身来,逐渐走近……
竟然是成焱!
玉罗有些尴尬,不想自己的偷窥被抓个现行,所以匆忙想走,但这画像着实合身,一下竟没有挣脱开,还从玉壁上掉了下去。
后来…后来就……
玉罗扶额,不敢再去回想刚才的细节。
他当时只能装成画中之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至于有没有被成焱轻薄到他也不确定,一切都太混乱了。
直到画像落地一撞,他的神识被撞出来,这才赶紧溜回来。
想自创世以来,他何曾如此狼狈过。如今桩桩件件,竟全都交待在十方城了。
果然是个虎狼之地,玉罗叹息,看来此行还要再谨言慎行,从长计议才是。
成焱看着地上皱成一团的画像,心叫一声糟糕,却为时已晚。
他将画像在地上小心铺平,不敢再去看那画中人的眉眼,只沿着纸纹小心检视。
随即,在玉罗的法衣上发现了两道折痕。
心中陡然一梗。
“那个书生诚然是个祸害。”成焱恨恨地想,没想到他殿上随意一句话,便对自己产生了影响。
实在不行,还是杀了吧,永除后患……成焱目光变得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