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无古人之梦起幽兰》心月巫

39、心证

　　“成焱，你该清醒了。”玉罗无情地泼出一瓢冷水，“阿兰已经死了。”
　　“不，”成焱摇头，眼眶微红，“你就是阿兰！你根本就不会死！”
　　“我不是阿兰。”玉罗似乎不为所动，一字比一字说得冷漠，“阿兰只是我为了诓你，捏出的一个傀儡。”
　　他从袖中捻出一朵紫罗兰花，鼻尖嗅了嗅，道：“傀儡之命不过三生。一生为紫罗兰花神，一生为凡界王生，一生为十方城阿兰。如今三生缘了，你再不能接受也只能放下。”
　　紫罗兰花抛向空中，化作漫天花雨，飘零满地。
　　成焱的手还被定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些花瓣落入他的指尖，又被风吹走。
　　“不……”成焱痛苦闭眼，平复下心神才再次睁眼，“若只是区区傀儡，又怎么能将楞严咒锲入我体内，金色宝血世间也只有仙尊才有……”
　　说完，他越发笃定，震开手上的定咒，抚上玉罗颈间珠缨，而这次玉罗没有阻止。
　　珠缨拨开，玉罗颈间白皙如瓷，看不出任何痕迹。
　　“事到如今，成焱君何苦还自欺欺人呢。”玉罗微微一笑，“若成焱君仍对玉罗旧情难忘，那对死去阿兰之情悉皆成假；若连如此刻骨铭心的深情都是假，那对玉罗的深情又如何言真呢？”
　　玉罗看着成焱的手挫败滑下，眸中也灰暗无光，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阿兰死时，他着急形遁，未能阻止二人临别的交谈。
　　本以为阿兰只是由魔丹造作出的一缕残识妄相，没想到竟有了独立的思想。
　　而这一缕残念，不与自己这位正主站在一边，倒与成焱交了心。
　　自己此刻若有动摇，渡魔大计便会功亏一篑。所以他打定主意了要往成焱心头插刀，让他痛苦到心灰意冷，一腔爱意彻底凉透死透最好。
　　小不忍则乱大谋。
　　“好个第一慧根的玉罗仙尊，好一招杀人诛心……”成焱颓然半晌，突然邪肆一笑，“不知因果轮转，何日可诛仙尊之心，以使君与我感同身受。”
　　玉罗目光动了动：“成焱，我无意杀你，你休要再动魔心。”
　　“我本无意招惹仙尊，是仙尊先来招惹我的。”成焱抓住玉罗的手，紧紧不放，“仙尊自负有楞严神咒镇压，本座便不敢将这天下怎样。可仙尊如今与我血脉相通，情真情假又有何异？只盼仙尊真能做个无心之人，以免受剜心之痛。”
　　“你要干什么？”
　　玉罗还没细想，便被成焱大力推开，落到日月坛外。
　　而后便见成焱打碎了祭坛上的冥界如意灯。
　　一道业火屏障将其包裹其中。
　　玉罗皱了皱眉头，却听成焱在其中高声言道——
　　“玄冥业火，消解世间痴爱怨结，一切假相悉能摧毁，一切真心百炼成金。我今舍身赴此业火，如若能走到仙尊身边，仙尊便能见我心意，既见我心，仙尊之心，亦可同见了。”
　　“君上三思啊！”坛下护法冥众惊痛劝阻，“业火虽能炼金，但彼时君上亦不再是君上，这与自绝无异！望君上怜悯十方城百姓，千万保重自身！”
　　“成焱，你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吗？”玉罗的语气也带上了怒意。
　　他将手中的金刚陀罗尼戒举起，于众目睽睽之下丢进了火墙之中，陀罗尼戒立时化为灰烬。
　　“此金刚陀罗尼戒，乃无上金刚密义炼化，亦不能受此玄冥业火，你区区幻身幻心，竟也敢飞蛾扑火？”
　　紫微远远看着，心中一滞，玉罗为劝阻成焱，竟然如此轻易就毁掉了金刚陀罗尼戒……
　　果然世人所贪慕珍重的，在他眼中不过是寻常玩物。如今见他对成焱如此冷漠无情，自己的担忧倒是多虑了。
　　但不知为什么，这个认知却让他高兴不起来。
　　认识玉罗这么久，他几乎都没在他身上看见过情绪，总是温和平静的，天然和蔼又天然疏离。而现在，玉罗虽然对成焱没有半分好话，却是切实地动怒了。
　　自己做了那么大的错事，他都未曾动怒，却独独对成焱动怒了。
　　身处其中的成焱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不在乎玉罗口中冷漠刻薄的话语，也不在乎旁人的痛心劝阻，他的目光只在玉罗脸上痴缠流连。
　　“玉罗啊玉罗，我从幽冥而生，一身情执不能自了。而你自上古时起，便不忍杀生诛魔，才会被羁绊此地。”
　　“你是我的劫，我亦是你的劫。”他笑了笑，“你想用阿兰之局令我了悟，可你不肯杀魔，又如何解脱？
　　玉罗心头一跳，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成焱最后看了玉罗一眼，抬脚便走进了雄雄业火之中。
　　本自具足……希望有一日，你我皆能做到。

　　在玉罗、成焱所修持的无上法门中，“劫”是一个基本的时间单位。
　　人间一千六百多万年，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小劫；二十小劫为一中劫，四个中劫又为一大劫，一个大劫包含“成、住、坏、空”四个阶段。
　　每个因缘和合的大千世界都会经历这四个阶段，从无到有，有复归于无。循环往复，有生有灭，不生不灭。
　　人类文明的轮回更替，亦反应一个大千世界的微观面，常常会经历“小三灾”——刀兵劫、瘟疫劫和饥馑劫。
　　所以百姓们常常遭受战祸、瘟疫、饥饿的苦恼，仓皇窘迫、无能为力，却不知这是众生心业共同成就的因果定数。
　　如同蚂蚁攀爬于已经刻好的恢弘壁画之上，遇见种种颜色丘壑，不见其全貌，皆曰“无常”。
　　而当一大千世界发展进入“坏”这个阶段时，就会相继出现连神人们也无法幸免的“大三灾”——火劫、水劫和风劫。
　　火劫之时，玄冥业火一直燃烧，烧尽日月星宿，烧尽昼夜，一直烧到光音天乃止。
　　所以玉罗说，成焱不该挑衅业火的威力，是有道理的。
　　此处世界方兴未艾，因大德神力护持，日月星宿尤在，众生究竟无恙。
　　先身赴此火劫者，唯成焱一人耳。
　　以成焱的修为，并非不知要害，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进去了。
　　玉罗以为他已经足够了解成焱，但此刻还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明明……他已经安排好一切。
　　只要成焱愿意放下情执，玉罗便能带他离开这里，去无人打扰之地结伴修行。
　　这是他在暮想宫发现成焱悟性绝佳时就做好的打算。
　　永劫不易的誓言，阿兰给不了成焱，自己却可以。
　　永生也好，自在也罢。
　　只要放下，便能真正的得到。
　　可为何偏偏，就是放不下呢？
　　玉罗承认，他头一次对“情”之一字生出了纯然的困惑。
　　就好像，他此刻突然心轮大恸，仿佛灵魂被剜掉了一块的窒息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然而即使以他之力，也无法阻止玄冥业火，只能负手悬立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成焱的身影在业火中倏忽化成灰烬。

　　天地骤然安静，连众生的呼吸都停止了。
　　直到一个身影在业火之前重新聚合。
　　成焱成功穿过业火，离玉罗的位置更进了一步。
　　护法们含泪睁大了眼睛：“君上！”
　　然而惊喜不过几秒，又一道更高的业火之墙在成焱跟前腾起，阻隔了他看向玉罗的视线。
　　是的，如上古经书中对火劫的记载一样，玄冥业火会一层一层燃烧，一直烧到玉罗所居的光音天。
　　刚才成焱不过是经历了第一层的考验，烧去了其在世界相中的种种善恶，留下一颗赤子之心；
　　业火锤炼之苦，非凡人可以承受，成焱却毫不犹豫地走进第二层。
　　这次他发出了难忍的低吼，亦很快化为灰烬。
　　等待的时间比上次长了一些，但成焱的身影还是缓缓在火前聚合，离玉罗又近一步。
　　玉罗的种种念头突然空了一下。
　　成焱的脸色十分苍白，发髻散落，身上的铠甲珠玉也残破不堪，但他看向玉罗的眼神依旧坚定执着，就如同在看一个与生俱来的信念。
　　玉罗不知为何无法思考，只凭借本能地往前迈了半步，却见成焱又被一道业火之墙挡住。
　　紫微远远看见玉罗想要伸出的手，突然面色幽暗、下颌紧绷，拇指在捏起的拳缝间摩挲，似乎在权衡什么。
　　而成焱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走进了第三道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