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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知我 ...

  •   西境,边塞。

      自数月前的一夜之间,平津关以东三关七城失守于胡人手中,突厥气焰正盛,短短几日几乎将半个关山郡地尽数攻克纳入囊中。

      关山郡乃是大晋西边舆图上最大一块界地,另一侧紧接壤关山地线的两处州郡加到一起,也不过只占了关山区区四成版图。大晋抵御突厥人的部署全然安置在关山之中,江策和大军抵达西境时,驻守靖西指挥司的关山城依旧固若金汤。

      它以一点圈画出一条线,像是一道天然屏障。以关山城为中心将郡地划分为东西二域,关山以西大片土地沦陷失守,东边却牢牢把持于大晋手中。胡骑连发三次奇袭,接连惨败,重创之下突厥不得不选择退居边塞重镇与关山城间的一块平原地带稍作修整。

      此处平原名为“行无里”,源自于流经过当地一条河流的名字;“无里”,是当地俚语中河水奔流不息的意思。

      行无里地域呈狭长状,冬季河水冻结,大地回暖时节,高山山脉融化的雪水顺沿河道而下,滋润了整个西境无数生灵的生命。河流向西分支穿过昆山,浸润草原上每一寸土地,给突厥人的牛马牧羊提供最自然的养料;行无里向东贯穿关山,绕过北宁城,最后与遥远北土上的另一处河道汇合,奔流归海。

      行无里平原地位险要,突厥早对这块肥沃土地垂涎若渴,以往边塞关隘如庞然大物般坐镇平原之上,无情扼杀了胡人的野心。

      如今这块“肥肉”掉进了胡人口中,想要夺回行无里,绝非易事。

      ·

      一个壮年男人大步闯入中军帐,一进帐内看到巨面舆图前的高大人影,男子眼神凌厉生冷,先声夺人:“五千精兵损失惨重,几乎全部折在路上。昆山草场早就落到突厥人手中,主帅这都不清楚吗?!为何还要派振威将军去昆山试探!”

      听得此人叫嚣,主帅声寒如冰。

      “我正要问问高监军——贺勐领近战突骑三千护翼,他领的军都领哪去了,五千精兵包围剿灭时,贺勐为何按兵不动?”

      舆图前的人转过身,赫然正挂帅出征的江策。

      江策黑云压面,“我给贺勐的命令是绕过突厥哨营,随时暗中支援主军部队,可他竟然一直在平原外常门关的地方候着,连行无里的一寸地都没踏进去!军令如山,他有天大的胆子敢违抗军令?”

      监军高坤冷笑几声:“贺勐按兵不动是我的命令,若非不能及时得知消息,我还要将振威一同拦下!主帅让振威去攻打昆山,五千精兵根本不够,突厥人绝不可能放弃昆山,那儿有西境最好的草场,能养出最好的牲畜和烈马。贸然进攻不过是以卵击石,明知送死的事为何要再去做?”

      “行军布阵乃军机要务,外人一丝不能被泄露。”江策语气寒凉,耐心被磋磨到极致,“我自有我的安排,轮不到你越级发令。”

      高坤微眯眼睛,语气像毒蛇般阴狠,“江长歇,你白白送葬了五千将士的性命。”

      面对如此诛心指责,江策眼皮都没抬一下:“贺勐违令不尊,我已差人将他缉拿回营,按军规处置。”

      高坤紧攥住拳头,“主帅还真是当机立断,推出个替罪羊,就把自己指挥不当的罪责推卸一干二净。五千人败兵折将,你能够借口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当今圣上。”他的手向上指了指,“——我倒要看看你这主帅,怎么向陛下交代这回败北!”

      中常侍高坤正是江策这回率军出征时明帝钦点的监军。

      此人油滑狡诈,媚上欺下,却深受陛下信赖,他是陛下放在江策身边的耳目,自到靖西指挥司后一度与江策分庭抗礼,江策几回出兵之令都被其驳回,打得十分憋屈。和胡人拉锯了近三个月,靖西大军始终龟缩在关山一带,连一个角落都不曾突破。
      江策眼见故土沦陷,心焦如火,三个月内头发近白,鬓染霜色。这个高坤不知死活,江策顾及明帝忌惮,一忍再忍,如今却真的半分也忍不下去,那莫名惨死的五千将士击溃了江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江策狠狠一拍桌子,霍然站起:“高坤,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外头是我手下的兵,贺勐是我手下的将,怎么行军打仗我江策还轮不到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匹夫来教!”

      高坤毫不畏惧,依旧搬出那套说辞:“既为陛下亲命统军都监,有何不可为?大将军心中积懑不满,大可上奏陈情,就别在下官面前逞威风了。”

      他不慌不忙,含笑对江策说道:“下官就算什么也不懂,也知道上头只有一位天子,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陛下让下官监军,下官就是监军。至于其他人说啥,会不会打仗,有甚么要紧的?咱可顾不上。”

      高坤一番绵里藏针,孰知以往奏效的法子在今日全部废了。

      “宦竖狂妄!若非我见圣上旨意礼让你三分,就几次怠误军机而言,你高坤此刻早已人头落地。”
      江策冷冷一笑:“可惜你只有一个脑袋——不够我砍!”

      高坤勃然大怒,以往争执到此,江策从不敢如此放肆,今日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敢这般说话?!

      “我乃陛下亲命监君——”

      “我管你是什么?什么都督、监军。”
      “将在军,君命苟能制吾。我江长歇一日是靖西元帅,这军中就由我一人说了算。”江策沉声道。

      “我欲取一项上人头,你看谁敢悖逆?”

      “……”

      高坤惊骇失言,蓦然觑见江策眼底毅然之色,绝非玩笑,瞬间汗流浃背。

      好半天,方才制住冷汗,高坤不欲被江策压制住,勉强威胁道:“久传军中只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大将军独行其事,难道要效仿逆臣拥兵造反么?!”

      “我有没有犯上,是不是逆臣,同样轮不到你说了算。监军上传而不下达,你稽核功罪,上报朝廷,却无权置喙我如何布军。汝等鼠辈离间我与陛下君臣相得,你以为你阻挡的是我的部署,陛下就会受益?”江策眼底寒凉愈深,“胡人夺不下关山城,靖西同样拿不回失地。四十万大军迟迟三月拿不回寸厘之地,堪称天下之耻。世人笑话我江策无用,孰不知还有高堂之上的圣上无能——毕竟胡人打的是大晋的天下,可不是我江家的天下!”

      高坤无可反驳,色厉内荏颤声:“主帅你……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言罢,怀恨心生一计,道:“我要上奏陛下,参你的罪!”

      话音未落,江策径直将一物掷于高坤面前——

      “高监军大可现在就写,奏折已经备下。”

      高坤根本没来得及看江策从哪掏出的奏本,愣了一下,随之忿然怒吼:“江长歇,你简直放肆!你……你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以为我不敢当着面参你吗?”

      江策斜睨冷冷道:“带进来。”

      帐帘掀开,两个魁梧士兵压着一个文官模样打扮的人进来。文官一身狼狈,灰头土脸,像是在沙土地里滚了几圈爬起来。
      他一见到高坤,就立即哀哀叫道:“高大人救下官一命……这几个蛮夫不说分红闯进下官的营帐,将下官捉来,我说‘我是高大人的参谋,你们不能胡乱抓人’,他们说‘抓得就是高监军底下的人’——大人,大人,您救救下官呐!”

      高坤气得脸色青白交加,盯着江策,咬牙一字一顿:“江主帅,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策充耳不闻,道:“监军还是先写参本罢。等你弹劾完,在陛下下达旨意之前,你和你的参军都只能暂时一起呆在营帐中了。”

      高坤一动脑子,就知道这话什么意思,顿时大为愕然和恼火,错愕于江策的胆大妄为,恼火于江策的只手遮天。

      “江长歇,你竟敢监-禁我?我高坤乃御前中常侍、靖西统军都监,监视的就是你江长歇!你竟敢、竟敢反过来监-禁我!”

      “没有人能在靖西司指手画脚,君命不行,监军不行。”江策声音冷硬如铁。
      他的话不容置疑:“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

      ·

      外头传来一串怒骂脏话,高坤不死心,连声怒斥江策逆臣贼子,要上奏陛下除了他的主帅之位云云,不过很快声音越来越低,人被拖远了,声音自然就传不过来了。

      中军帐内恢复宁静,江策双臂撑在案上,深深叹了口气,一身的疲惫、倦怠再也掩饰不下去。

      他的身上顶着山一般沉重的负担。

      江策与突厥为敌近三十年,早已洞悉突厥最习惯的战斗方式、战力部署情况,但这次出征连连失利,绝非偶然。除了高坤这个鼠辈在军中搅风搅雨,江策很清楚其中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是的,他们的敌人变得更强大了。

      ·

      四年前突厥老汗王意外离世,储君未定,贵族们为了争夺汗王宝座无心与晋朝作战,纷纷急驰大都采逶而去。

      一番殊死搏斗下,八王子乌兰柔成为了新汗王。“乌兰”作为突厥皇室的姓氏,直接被晋人以音色作译,“乌兰”本身在突厥语中寓意丰富,而新王的“柔”字,却是突厥语中真正柔弱的意思。

      突厥人崇尚蛮力勇武,自称狼神后裔,最骁勇的骑兵被称呼狼骑。而以最鄙夷的女性之柔作为名字,是对这个王子的蔑称。由此可以显然得知,这位八王子在强调血统尊贵的突厥内部并不受到贵族们的崇拜和欢迎。

      至于乌兰柔究竟用何手段赢得了所有王子占据王位,暂且不提。不过,有一桩轶事可说来供人谈笑——他登上王位的第一件事,不是像前面几位老汗王一样给自己取长长一串溢美之词的称号,而是直接迎娶了他父亲博莫王的最后一位王妃,西岸王后,作为自己的妻子。

      听说那位西岸王后丰腴秀美、无比动人,她二十岁时嫁给了再度丧妻的老博莫做王妃,除了高贵的身份,她也是草原上最擅长游牧的民族羌月部的女儿,传闻中拥有与生灵对话的能力,只要她到任何一处地方,牛羊总是乖顺成群,围绕身侧驱赶也不离开。

      王后还有比草原巫医更精湛的医术,提供给人们许多的伤药。于是即使有一位中贵人说,博莫王是喝了王后送去的药后去世的,人们也不曾怀疑过西岸。因为老博莫已经太老了,他在位的时间太长太长,又总是怀疑儿子们的忠心迟迟不立下继承人,大家都觉得老博莫是老了、病死的,西岸王后是如此善良的女子,谁都不忍心因为几句无端猜测而怀疑她。

      除了亲生母亲外,儿子继承父亲的妻妾在草原上是稀疏平常的事,人们很高兴羌月西岸能继续做他们的王后。
      册封王后是乌兰柔上位后做得第一件事,紧接着第二件就是命旗下大将勿淄将军率领淄河部入驻王帐中军。

      现在江长歇面对的是一位新的敌人,勿淄。原本的突厥大将随着老汗王的去世,死在了贵族的争斗之中。

      江策对于突厥而言是劲敌,勿淄手中不缺乏突厥人掌握的对江策擅长使用兵法、战阵相关的讯息,但这个悍猛的、一无所知的新将,却是江策眼下头疼的人,就几次试探而言,勿淄虽然年轻,却用兵十分老辣,还有一股独有的狠劲,他与常人的取舍之道背驰——宁愿牺牲更多的狼卫,也绝不肯退让半分领土。

      江策心思千回百转,一时想到主将勿淄,一会想到乌兰氏新王,第一次有种无从下手的棘手。

      一阵细微声响,有人进来了。

      “怎么样,想出对策了么?”

      来人声音和缓,抚平了江策内心的焦躁,江策顿感脑内清明不少。

      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已做好万全之策,昆山只是诱敌深入之计。不出意外,勿淄必定中计!”

      “这我就放心了。”汝鸯简单说道,一字不追问细节。

      江策想到什么,语气变得沉重,“琼儿他身子如何,无碍吧?”

      汝鸯愁眉满面:“医师说再晚些送回来,那条胳膊就保不住了。能不能医好……他们也没有给我答复,现在还在昏睡中,大概等晚间才能醒来。”

      “万幸没让惠娘他们几人来,不然这时候,只会乱上添乱。”汝鸯叹气。

      纵使江策再以君子之心约束自我,此刻也不由恼恨高坤殆害不浅,恨不得生啖其肉解恨。江琼是他的长子,也是灌注了最多心血的儿子,他命江琼率五千精锐去试探,只是佯装作势,引起勿淄的警惕,好为接下的谋划做打算,并没有奢望五千人拿下昆山草场的意图。

      然而本来带兵前去支援的贺勐盲信高坤,按兵不动,才造使最后江琼带领的军队孤立无援,预计等到援军的地方全是突厥人设下的埋伏,以致损失惨重,自身也重伤于突厥人手中。

      “高、坤!”汝鸯同样记恨无比。

      “我一定要让他记住这次教训!”汝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之色,“策郎,你作为主帅,许多事不能做过分,但我不一样,他高坤敢惹我汝鸯的丈夫和儿子,就要做好被我算旧账的准备。”

      江策默首了汝鸯的意图,以汝鸯的手段,她真想去整治一个人,大有可行之法。

      汝鸯不是没注意到江策的变化,忍不住轻声说:“你这些天日日想着破解之法,愁得连饭也吃不下。我不能劝你,但看在眼底总是担心。”

      江策这么多年都说不出什么缠绵的话,硬邦邦地实诚回了句。
      “多谢夫人关怀,我一切安好。”

      汝鸯皱眉看他,显然不予赞同。

      这样的表情是江策最经常在妻子身上看到的,不出意外的话,她接下会无奈摇摇头,最后归于叹气。

      果然,和江策心底设想的分毫不差,汝鸯真的这么做了。

      ——认识了夫人许多年,她的神情和年轻时依旧出奇的相像。江策不止一次在女儿无比肖像妻子的脸上,看到汝鸯年少时一样生动的表情。那种感情无法用文字描述,又不完全像是爱屋及乌,令他总不知道该如何跟江蕖相处,对她付出的努力说不出一句温和的劝勉,对她的任性说不出一句重话,只能从头到尾板着一张生硬的脸。

      可是到底,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们一起共同养育了一对儿女,最大的儿子还即将作为人父,迎接属于他的孩子。江策第一次感觉到,岁月漫长而又短暂,他和汝鸯真的老了。

      江策不关心自己的变化,却看到汝鸯身上年龄带来的痕迹。她比同龄的养尊处优的夫人看上去沧桑不少,尽管依然很美,但西境风沙对皮肤的侵蚀伤害是不可磨灭的。汝鸯原本汝家锦衣玉食养出的小姐,前半辈子养尊处优,却自嫁给他后跟着吃苦,不曾抱怨分毫。

      他江长歇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无愧于国,无愧于西境万民,然而唯独愧对他的妻子、儿女。

      江策突然心中微动,低声道:“夫人,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来一直让夫人受苦了。”

      汝鸯蓦然抬头看她,惊讶于他会讲出这样的话。
      不过很快,她开口道:“……好端端的,你说这些干什么。”

      江策想了下,没有原因。

      “想说就说了。”他顿了顿,“这话早该说了,现在讲太迟了。”

      汝鸯一笑:“是太迟了,你年轻时怎得不肯说?我以前嫁给你时怎么都骗不出你嘴里的几句好听话,木头!当时还真是挺想听的……”
      “不过,现在我和你都多大年纪了,老夫老妻的,再说这样的话,怪没个正经的……”

      江策不为所动,定定看着汝鸯:“夫人,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汝鸯慢慢停下来,没再说话。

      两人的眼神都有些复杂,难以言喻。对视片刻,江策终于忍不住将妻子揽入怀中。
      ——就是身前这个人,陪他从一无所有,到一身功与名。

      可他扪心自问:三千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功名显贵,又何足挂齿?
      他江策一生真正在乎的是什么?徒拥虚名,坐縻厚禄么?

      不,唯独一个“义”。是仁义、忠义、道义。

      江策胸腔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他说:“知我者,莫汝意。”

      汝鸯闭上了眼,心中轻叹一声。

      耳边轻似呢喃,“我知道。”
      ——我都知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万幸的是,天道酬勤。江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懂他,毫无保留地信任和陪伴——
      这样,就足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江父的“义”到底是什么在后续会有具体讨论,前世江家覆灭有外因也有内因,是一系列因果。这篇“知我”是我的私心,因为我一直最欣赏的爱情方式就是江氏父母之间那种知己之爱,但可惜不能描写太多,下章继续回到江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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