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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缘客 中 ...

  •   江蕖一脸阴沉地从外头回来,显然心情差到极点。阿眷眼睁睁看着江蕖进了里间,心提到嗓子眼,却一句不敢吭声。

      阿眷用眼神指了指屋里头,问跟着去的侍女:“这是怎么回事?”

      “......不太清楚。姑娘出来时就这样了。”

      “难道,吵架了?”

      侍女摇头:“没有争执的声音,我听着只是在谈话。”

      阿眷也觉得不可能,江蕖怎么会跟人争吵。

      阿眷又问:“中途有谁进去么?”

      侍女又摇头。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阿眷见到江蕖情绪不好,心里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又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若是让她进去开解,那又是做徒劳功。

      姑娘的性格阿眷还不了解吗?江蕖正在气头上,任谁说话也是不好使的。相比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劝慰”,半天找不到点子上,还不如有多远走多远,等姑娘自己一个人清净清净,缓解好了、气头过了,也就没什么事了。

      事实证明,阿眷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要是前世的江蕖被温宝沂这么一挑衅,当场就坐不住,定会跟对方争个高低。如今好歹白长几岁,多了阅历,这小小的无礼,倒成了不值一提的。

      经历生死走一遭,江蕖别的本事没长,唯独有个挺奇怪的点,擅长自己开解自己。否则,没完没了地转牛角尖、像过去一样任意使性子,对她肯定没有任何好处。

      如今江蕖越发鲜少动怒,一则因为她本身性格受到江策、汝鸯等人影响,趋于平和中正,不善嗔恨怨;二则是江蕖以为,许多时候人们是自寻烦恼,但凡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看开一点,不过分计较得失,心里最好过的应该是自己。

      等过了那阵子气后,江蕖决定不跟温宝沂一般计较。

      虽然和温宝沂相处实在令人厌烦,但有温惠这一层关系在,她跟温宝沂毫无接触是不可能的。

      江蕖不想让温惠夹在中间难做,至于温宝沂,她能避则避吧。

      ·

      不知谁从哪听到些风声,竟把那日在温惠房中的事传到江夫人的耳朵里:江蕖跟温家的小姐闹得不愉快了。

      汝鸯当时刚从城西玉津园宴殿回来,一身华妆还未换下,就听到下人支支吾吾地在禀报些闲言碎语。

      “......”

      江夫人在外一天很是乏力,回来听到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更是感到滑稽。

      “这有什么好告诉我的。她们年轻姑娘间拌嘴使气,不是很常见?”

      桂枝轻轻解下夫人头上的钗环,说:“她们这是担心少夫人那儿......”

      江夫人打断道:“惠娘懂得分寸。”

      “你吩咐下去,往后惠娘院中发生了什么,不必再向我这处说明。孩子们年纪都不小了,有的由她们自个儿费神去,我这做长辈的事事过问不招人嫌?”

      提及这个满意的儿媳,江夫人不禁露出笑意,“惠娘德行有多好,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天底下再没有一个这样好的孩子了,琼儿能娶到惠娘真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桂枝笑道:“是。除了大公子,这难道不也是夫人您的好福气么?自少夫人于归,府中上下谁不打心底喜欢少夫人呢。”

      这句话可说到江夫人心坎了,江夫人更显愉悦之色,原先的疲倦消减不少。忽然,她记起一事。

      “我记得,陈王府明日......好像要办堂会?”

      桂枝也正要提醒夫人此事:“奴婢按您的主意,已经回了王府会赴宴。”

      然而汝鸯今日去了玉津园,不太有精神再看堂会。

      江夫人细想了下,说:“我明日不出门,让惠娘代我去王府。等会桂枝你......对了——”

      江夫人一下想起江蕖她们之间那点儿不愉快。

      “——也让蕖儿准备去陈王府。她是听她长嫂话的,就让她跟着惠娘一起去。”

      ·

      江蕖年纪轻,出门在外需得跟在长辈身边。温惠嫁作人妇,自当得江蕖的长辈。

      一路上,温惠和江蕖说话时都有意绕开了温宝沂,又恢复了往日的融洽,二人各自都松了口气。

      此前江蕖也和温惠一起出门过,现在算得上是轻车熟路。她们到陈王府时,见到陈王府的主人在内堂迎接宾客。

      那迎客的夫人一身华服,约莫三十多岁,即使江蕖从没见过这位夫人,但稍微对陈王府家事了解些的人,都不难猜出她就是王府的世子妃。

      当今陈王嫡出血脉稀薄,膝下只有一儿一女。

      长女应湘郡主多年前嫁入沈国公府,嫁的那位沈国公,正是当今沈皇后的生父。

      唯一的嫡子封为世子,早前曾娶过一位世子妃,可惜不过短短五年便因病逝世,现今这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世子妃,则是由原先的侧夫人扶正的。

      即使算作续弦,世子妃的身份也足够令人羡慕。而且另有一事,就连京中百姓都众所周知:陈王妃潜心向佛,不问俗事,王妃之位空悬多年,岂不等同于陈王府内宅中馈,都由世子妃一人说了算么。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这么一位显贵的夫人,又碰不着什么烦心事,本该心满意足、容光焕发才是,但江蕖却看见世子妃精心浓妆下依然盖不住的黯然憔悴,就连脸上的笑容,也像是堆起来的。

      温惠同样感到纳闷,低声道:“世子妃今日是怎么了?”

      显然,这里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温惠和所有宾客一样,不约而同地粉饰太平,对世子妃的异样装作视而不见。

      按堂会戏规矩,唱什么戏全由主人家点。第一出唱的是台新戏,由一位戏班名家新作,今日在陈王府还是第一次搬上台演。

      堂会就在一场诡异的气氛中开场了。戏唱得非常热闹,男女名伶同台合演,台上名角都是从京中最有名的西府楼里叫来的,从一开唱,就赢得满场抚掌叫好。

      众人本来就是听堂会戏的,既然这场戏好看,够热闹,慢慢地也就没人管什么世子不世子妃的了。

      江蕖叫拿来戏单,果然看到一个新鲜的名,叫《折桂令》,细细读了遍戏词,大抵明白讲得是出怎样的故事。

      **
      赵、李两家大人曾知同一州执事,赵家有一女孩儿,小字瑞莲,人称之赵家女。李家生有一男,名唤李郎,今不过十岁,能吟诗作对,才貌两全。两家大人原本门当户对,曾议结婚姻,愿通二姓之好。

      立下婚约后,然而李郎不幸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孤苦伶仃。

      等到李郎年纪长成,考中秀才后,便去赵家上门求亲,不料赵氏夫妇贪恋奢华,嫌弃李郎一穷酸腐儒,不肯将女儿许白衣秀才,遂以李执事亡化为由,毁了这桩亲事。

      李郎平白受辱,自然不肯归还婚书,一气之下与赵氏父母立誓考取功名,一朝及第,回乡迎娶赵家女。李郎转头径直进京赶考,却未见到阁内女儿暗生芳心:那日李郎上门,父母不允女儿与李郎见面,赵家女不顾无端阻挠,远远地瞧了未来郎君,只见李秀才长得一表人才,又听他愿上京应举,以聘小女为妻,岂有不动心之理?
      ……
      **

      江蕖好歹看过不少折子戏,勉强称得上半个行家了。看到这里,猜也猜得出后面的情节——李郎必定高中,要么衣锦还乡迎娶赵家女,要么做了薄情郎,迎娶高门妻。

      这《折桂令》开场实在俗套,江蕖这么胡乱想着,不是很愿意再看下去了。

      但江蕖转念又想,先前看过戏词的人都说《折桂令》后头十分离奇,与寻常结局大相径庭,妙趣连连,未尝不值得一看。

      江蕖望了下左右,满场座无虚席,不知道是因为台上真的好看,还是因为陈王府家堂会戏,谁也都不敢擅意退席。

      江蕖现在哪儿也不能去,且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
      果然,李秀才一举中状元。然而赵家等来的不是状元郎衣锦还乡,而是当朝相国大人喜得俊秀贵婿。

      李郎娶的是相国王千金。

      这音讯传到苦苦痴等数月的赵瑞莲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相思不成反成疾,一恨父母作怪,二恨郎君薄情。李郎做了贵门娇客,那相府荣华,锦绣压堆,怪不得一春鱼雁无消息!

      赵家女忧思过重,不过数日之后怆然离世,但因怨念深切,游魂飘荡人世,魂魄寄在不远处的杨柳亭里,一位京商家眷路过河岸长亭时,折柳赠柔条,离魂附在柳枝上,随同商船上京。

      赵家女一缕香魂远赴京华。到了坊巷桥市,听得城中先生说奇闻,这才明了竟误会李郎,枉送自身性命——那李郎在御宴琼林上,博得王相国青睐,欲将爱女嫁于这俊造。然李郎未曾撇下思量,始终牵挂赵瑞莲,断然回绝了相国。

      王相国屡欲召之,李郎接连爽然。这般不识抬举,最终惹怒相国,致使官臣相构,捏造李郎罪名,将其押入刑狱。

      赵家女如何能想到,迟迟不归的李郎竟是自身难保,身陷囹圄。

      李郎被问斩身死之时,赵家女心神俱寒,弥留在人间的怨念消散,顷刻间游魂赴森罗殿。

      到了阴间,赵家女背负一身冤屈,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李郎。她历经千番磨难,泣告鬼神。诸神相共惊疑,详查阅姻缘薄,原来赵李儿女良缘夙缔,却受人力而违,最后命鬼差引渡李郎魂魄,让二人一齐投胎,重续佳缘。
      **

      看完了整出戏词,一时间江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剧作究竟是何等奇才,竟能写出这样又俗套,又新奇的戏?

      俗套是真俗套,离奇也是真离奇。

      江蕖看过不少离魂故事,好比《倩女离魂》、《牡丹亭》等等,但像《折桂》这样一波三折的,还是第一次见。

      她一边感慨,开始安心听堂会戏,忽然,余光扫见不远处一个略微熟悉的面孔。

      这是......会芳园内扶住她的那位梅小姐!

      竟然巧合,她也出现在这里。

      当时思雯跟江蕖碎碎念半天,把梅丞相家的琐事翻了个底朝空,等到江蕖记起还未和那位小姐道谢时,已经找不到对方身影。

      不知这人的身后是不是长了眼睛,江蕖方才望过去,片刻后,她转过身来。

      江蕖见眼前这位女子,果然是个丽人,江蕖直直盯着她看,梅小姐竟不避开她的眼神,还似毫不介意,唇角弯弯,带着无害的笑意。

      梅聆祉叫来婢女交代几句,须臾,婢女回来时给江蕖这桌添了份银红枣泥糕,还在邻边新置了张官座。

      她这时才走过来,“江小姐冒昧了。”

      江蕖谨以请坐。

      “多谢你送的糕点。”

      “我是梅聆祉。”她说,“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江蕖细心发现她说的“我是”,而不是“我叫”,于是按着样子,回道:“我是江蕖。”

      数日前匆匆一见,至今才知道对方的名字,此人俏丽若三春之桃,给江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江蕖不由道:“真是惭愧,我之前少有出户,到今日才认识聆祉你。”

      然而,梅聆祉却说:“我很早就知道......”

      她突然缄默一瞬,仿佛意识到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梅聆祉不继续讲下去,江蕖一时不知怎么接了。

      江蕖远望戏台上,正巧瞟见台上演得要紧处:扮李郎的少年正在朝堂上舌灿莲花,被指摘出来的贪污官吏心虚不已,台上阴暗处也有好戏上演,官党结营的势力正背地谋划拉他下马.....江蕖心思一下被牵扯过去。

      梅聆祉不出声。

      直到江蕖微不可见地蹙起眉。

      聆祉轻声问:“怎么了?”

      江蕖犹豫了一下,同聆祉道,“你看,这‘瑞莲’唱的词不对,应该是‘送郎御街打马’,他却唱成了‘送郎过街打马’,这一改,将赵家女原先盼着李郎及第后的风光、意气都减了。多好的词,可惜了。”

      “你竟还懂这个?”聆祉有些讶异。

      这块儿坐着得都是些女孩儿,面上摆得端正,观戏时专注,侧目时温柔,说话时和缓,一举一动都彰显着大家闺秀的行止礼仪。

      但底下的心谁会落在戏台上?江蕖怕是这里头独一个。

      江蕖指了下手中戏单,“上面不是都写着?”

      之前看时,便觉得此处曲牌名填得好,所以多存了一分心。梅聆祉读得囫囵,根本没发现到如此细微的改动。

      不止梅聆祉,这堂会上的看客,没几个会真的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

      聆祉更觉得江蕖非同寻常,趁此继续谈下去。

      “我原先浅浅读了遍戏词,却有些许不通晓之处,江蕖你既有如此心得,不知能否替我解惑?”

      江蕖一愣,而后产生了兴趣。

      “你且说出来听听。”

      “我倒是奇怪,既然瑞莲魂寄柳枝,又附在柳条上才被人带到京城,那为何这出戏不叫‘折柳’,而是《折桂令》?”

      折桂争先,意指夺中第一的状元,即为李郎。这戏中处处以赵家女的口吻讲述,剧作却偏偏以科举中第的李郎命名。着实令人想不透。

      见梅聆祉是真心发问,江蕖细细道来,“看戏不能只看一处。这戏状似从赵家悔婚,李郎受辱上京应考开始,实则不然。”

      梅聆祉说:“那就是从‘赵家女萌动芳心’?有因必有果,有始才有终——瑞莲动情是因,最后游魂归入地府,重新投胎再续前缘便是果。”

      江蕖却微笑摇头,“不对。你说的虽有些道理,却忽略许多细节。你想想,瑞莲离魂,是因为什么?”

      “李郎折桂……”

      梅聆祉回了句后,这时恍然。

      江蕖道:“李郎及第后,却被误传另觅良缘,使得赵家女相思成疾,恨然离世。而李郎被构陷入狱,则是因为折桂后不肯应了王千金,惹怒相国大人。”

      “如果李郎没有高中,后面的戏就演不下去了。”梅聆祉接道。

      “难怪乎名之《折桂令》……这后面一切故事的源头,竟是从李郎折桂开始的!”

      江蕖点头。

      聆祉含笑说:“我受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堂会上的新戏,有部分参考杂剧的离魂情节(具体靠编。。)戏里的故事喻指文中人物,比较隐晦。看不懂没关系,可以直接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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