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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崇文 ...

  •   永昌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国子监。

      甫一走进国子监,便闻到用以提神的焚香散发着淡淡清香,炉内逸出丝丝缕缕的烟气如薄雾缭绕。顺着烟雾流动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间间课舍内摆放数十张桌椅,案上搁置文房四宝和堆叠纸张,旁边监生皆缄默不言,沉心静气应答考题。

      照理说,国子监今春考校早在半月前结束,短期内不至于再安排一场考试。

      其中缘由,便是今正值大比之年,科举会试中共录取的进士、各科及第者三百四十二人于前日宣政殿应廷试,朝考试卷下来后,夫子们传阅后自是摩拳擦掌,决定将殿试策题拿来考校监生们一番。

      国子监乃本朝最高学府,监内学生多达八千人,除宗室及诸五品以上功臣的子孙外戚入学,剩下更多学子都来自民间。陛下御令国子监讲习力主经世致用、兼以修道诚心,十分乐见监生们才思横溢,并承诺——学成考试,量才授官。

      故而祭酒今日命监生与会试中选者同答朝考试卷,其实考量之意不在重点,反倒借此督促众监生正当辇毂之下,更应仰答圣恩、奉命唯谨之意更甚。

      -

      及至日暮时分收卷,王俍迫不及待伸了个懒腰,他趴在桌上睡了足足两个时辰,脖颈酸痛无比,好在终于等到解放。

      因为睡太多反倒过头,王俍精神竟有些萎靡不振,也懒得费劲收拾笔墨,胡乱裹了几样转头便走,连后头有人叫他也没注意。

      江琚过来时见他就是这副模样,下意识以为是廷试太难让王俍伤透脑筋。

      看到王俍失魂落魄,江琚错愕下不由感到一丝久违的满意,王俍终于能为自己学识不足感到懊悔,还算为时不晚。

      正准备安慰两句,谁知下一刻王俍长长吁叹一声:“唉——睡了好久,真是难受。”

      他揉着脖子,对江琚说:“我拿到卷子一看,嘿!这策问的题目有那么长,光看完就费劲,更别说提笔写了!这好端端的,怎么让我们也来写朝考试卷,应殿试的那些个进士是随随便便就能考出来的?我们这些人如何同他们比得了?”

      江琚却是脸色一变再变,瞪着王俍。

      他就不该认为王俍脑子进了水会悔不当初!

      王俍愣了下,有些莫名地挠挠头,转念恍然道:“错了,错了!我不该这么说。我肯定是不能和那些人比,但江琚你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自然是答得毫无错漏,对吧?”

      “少来埋汰我。”江琚冷冷道,“你可别一睡一整天,连一个字都没写就交上去了,你胆敢这样对待策题,夫子绝不会饶过你。”

      “那是当然,这可是殿试策问,我要敢一字不写岂非对陛下不敬?”

      王俍偷笑,压低声音说,“不怕告诉你,我今早出门前父亲和三叔正聊及此事,他俩的谈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考试时正好照本填上去了。放心,这次我绝对有信心。”

      江琚对此不置可否,王俍的话不能信太多,七分至顶。

      两人嘴上没闲下来,一边同时背着包袱往国子监外走。国子监与私塾不同,严格禁止除监生和夫子外的人随意进出,此时他们各自的长随书童都在监外等候。

      也只有这时,从背后望去,他们迎着落日余晖前行,身体轮廓阻隔光线切割出清晰的剪影,才能看出三四年过去,两人体态更显挺拔俊逸,少年时的神采奕奕,如今已然换作成年男子的傲岸英姿。

      正当调侃江琚迟迟不应常科考试,忽然王俍道:“不过,会试三年一次,今年你没去参加科考,算来也并非十分可惜。”

      江琚奇道:“此话怎讲?”

      “往常殿试只一天,应试者自黎明入,日暮交卷。经由读卷官轮流传阅,其中最优者十本再呈于陛下钦定御批,挑选出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三名。”

      “今年陛下大开科举,选拔贤才,过往中选贡士至多不过三百,今春却足足有三百四十二人。这可不单单只是因为参考举人更多,更重要的是今年各地群英会聚燕都,贡院会试三场所试项目——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其中佼佼者不知几何。”

      “所以我说,你此番没去应试即便算不上好事,但也绝不等于件坏事。哪怕江琚你今年以国子监生身份参与会试,能够中选那是自然,我对你可有信心了,但你有把握说一定在贡生中拔得头筹么?”

      面对这句提问,江琚但笑不语,然而认真望去,笑容中竟透露几分苦涩之意。

      王俍与江琚知交多年,可真论起来,江琚对王俍的了解远比不上王俍对他的认知。

      王俍心底清楚得很,江琚平日相处时温润如玉,实则胸怀傲气。自幼学之年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他心有宏图,志在一身学识能于政治中有所建树,若不能得到君王器重,入朝为官意义何在?

      然而作为本朝最高品级武将的次子,江琚对自己的前程始终顾虑重重,而倘若在这种情形下,江琚科举取得成绩平平,便更难达成他心目中理想的出路,这亦是江琚所无法接受的。

      王俍也不藏着掖着,尽数告知江琚,“据闻殿试后几位读卷官争执不休,盖因最优十本中有两篇答卷皆属上上乘佳作,难以夺定谁居首位。后寻翰林了解,其中一位叫张白真的,原是南方泊襄一带有名的才子。”

      “至于另一位呐,就没什么名声了,此前会试中也表现得中规中矩。哦,他姓谢,单名一个源字。”

      他刻意停顿了下,故意吊人胃口,“但这谢源出身却非同一般唷。”

      平时这种情况下江琚一般都懒得理会,但眼下确实被挑了好奇心,也就顾不上嫌弃王俍。

      他仔细想了会:“京中......好像没有哪户显贵是姓谢的?”

      王俍嘿嘿一笑,“给个提示,谢源故去的生母,本家姓兰。”

      姓兰,兰氏——

      江琚皱眉,片刻后倏然睁大眼睛。

      “莫非、是祝垸兰氏?!”

      王俍点头:“正是本朝五位异姓王室中被除名的那支。”

      当年灵兖孟氏叛上作乱,而祝垸与灵兖两地邻近,在明明发现孟氏异动下却隐瞒不报,甚至于暗中推波助澜。最后孟氏的结局自然是极残酷的,族内光就刑于市者便逾百人,虽然兰氏没有真正谋逆不轨,但在皇室镇压逆臣之后依然遭受迁怒,兰氏被褫夺异姓王封号,族人贬为庶民,世代封地也被收回。

      与孟氏两相对比下,兰氏已经好上太多。

      秋皇室明面上没有过责兰氏,只是将贵族贬为平民,还额外仁德广开一面,当朝为官未及连坐者,免于剥夺衣冠、革除功名。

      可多年来众人心中,却始终将祝垸兰氏视为罪臣。昔年兰王一脉有多辉煌,便是提醒后世人如今境遇有多落魄。

      而这位在殿试中大放异彩,并与南方名士张白真难分伯仲的谢源,竟然是罪臣之后。

      江琚微微讶异,还不待他说什么,王俍已摇头感叹:“真是可惜了。不出意料,状元及第就是张、谢二人角逐,偏偏谢源有那样的家世。”

      江琚顷刻神色微动,轻声说道:“那倒未必,也许,我们以为谢源的掣肘所在,恰好是他决胜的关键。”

      王俍闻言迅速抬眼望向江琚,两人短暂相视一眼,却于一刻间心领神会。

      -

      临到国子监大门外,王俍与江琚二人准备分道而行。忽然里间有一人急急冲出来,喊道:“俍兄!——”

      一道高声从后方响起,王俍一转身,发现扬声喊他名字的是位关系不错的同窗,不禁停下脚步。

      “欸,怎么是你?”

      来人走近苦笑:“可不是么,方才我就坐你正后面,不过隔了几张桌子罢了。考完结束时我还招呼你来着,你愣是没听见,一转眼人影都找不着了。”说完继而转向江琚:“和寅你也在。”

      江琚颔首示意:“卢兄。”

      卢监生说:“我老远就看到你们两人,你们这走得也太快了。”

      王俍“啧”了声:“那还不是你步子小?卢兄你堂堂一男子怎得走起路来和姑娘家一样斯斯文文。快说快说,找我何事。”

      卢生被打趣后爽朗一笑,道:“俍兄总是半点不着调,你素日与和寅往来,竟没学成三分和寅的好性子。我确实来问一件事,十五那日休假,你们是否会去参加会芳宴?”

      问完,卢生反倒生出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笑容也变得拘谨几分。

      卢生这副含蓄腼腆模样,顿时令江琚忍俊不禁,王俍更是形容散漫,当场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卢、卢兄,你这是在害羞吗?”

      卢生无语地看向王俍。

      好不容易笑够了,王俍才想起这位脸红地快钻进地缝的“可怜人”,忙道:“去!我们当然去!会芳宴上有这么多小姐佳人,我等岂能错过?卢兄你也要一同前往,指不定啊就能在宴上找到属于你的那位佳人。”

      卢生顿时满面通红,他家风严谨,少近女色,至今还未求得哪位名门小姐的芳心,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为京中年轻男女举办的盛宴,便又是憧憬不已,又是紧张矛盾。连刚考完的卷上写了什么字,都不知早忘到哪个角落去了。

      他禁不住旁人开男女玩笑,最后厚着脸皮得了四月十五与王俍、江琚同去祜阳公主府赴宴的允诺,忙不迭先撤了。

      送走卢监生后,江琚临行前才想起问王俍如何知晓廷试审阅。

      照理未填写发榜前三甲进士排名属于机密,王俍既不是朝员,也不关心政务,却连谢源与张白真的身世都能娓娓道来,想必是......

      江琚诧异看他一眼,道:“这是从你父亲那听到的?”至于后半句质疑“怎么可能”,让江琚硬生生咽下去了。

      王俍父亲掌中书令,天子近臣,职高位隆,知道机密再正常不过。

      王俍抽了下嘴角:“王大人对亲儿子还不如对他房里的一条狗,岂会告诉我这些?我不过是无意间听到他与三叔交谈。殿试内读卷官其一的大理寺寺丞,可不就是我三叔。”

      江琚面露难色:“我印象中,你父亲说过‘养犬尚能看家护院,养儿却伤及肺腑’,可见对你失望透顶。”

      “当年留宿花楼被揭发后,我心想大事不妙,断然少不了挨顿皮肉之苦。却不曾料到——”

      王俍长叹一口气,满怀忧愁,“他嫌丢尽自己的脸面,在叔伯面前扬言同我断绝父子关系,让我在外千万别叫他‘父亲’,说怕折寿。于是,我只好称呼他‘王大人’了。”

      “嗯,确实在理。”江琚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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