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促盈门

39、伪饰 四

　　外头眠眠客气送双儿离开，转身进屋给江蕖重新换了盏热茶，随后出去找那半天不见人影的阿眷。

　　双儿察觉得不错，江蕖确实没好心情。她低头拨弄桌面上几颗刻花铜球，悦耳细碎的铃声只驱散室内氛围沉寂，并不能纾解心中苦闷。

　　几个月前，江蕖留心详察下发现鸟居中那对灰鸟果然有问题。

　　它们竟可以通过鸟类飞行姿势传递消息，一对灰鸟相互配合，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都是极简的讯号。

　　试问谁能想到，竟有如此聪明的养鸟人，能够想到避免用传书或鸟语等易使旁人发现端倪的方式，而尝试控制鸟类飞翔的距离达到传讯目的。即使那不能传递太多讯息，可却十分隐秘而且及时。

　　江蕖私下派人搜寻，在府外一处墙角巷尾发现有藏匿踪迹，这才确认了心中猜想不假。

　　一番前后说来简单，但事实上颇有曲折。起初江蕖观察许久不得解，还曾怀疑过世子也许并不是指向鸟居，只是捉弄人的把戏亦未可知。

　　然而江蕖不肯轻易放过一丝一毫线索：尽管只基于对宋钰清近乎寡薄的认知，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会是如此无聊之人。

　　此外......那日藏经阁内江蕖匆匆一瞥，却体会到犹如实质的郁悒幽黯——

　　她说“《比喻经》中‘闻钟声不起，护法善神嗔恨，现世损福慧，后世堕蛇身’。”本意并非指摘。

　　良久静默，空旷阁楼内气息近乎胶着，当江蕖以为等不到回答时，开始心生退意。

　　他则神色不明，像是看了江蕖一眼，又仿佛视若无物。一句“我已身处地狱，还想后世如何”，便摆出了极度抗拒的态度。

　　是在最清净处说最轻妄的话，也是黯晦消沉画不成。

　　正所谓推己及人，任谁在这种心境，也不会有意戏谑吧？

　　事实证明，江蕖果然找出端倪。虽然她至今无法理解为何宋钰清不直接言明，选择如此隐晦的方式，难道是在躲避寺中什么人？

　　他究竟何时发现江家内藏有探子，莫非提前经人告知？

　　而灰鸟传讯设计得如此巧妙，若无宋钰清事先意会，江蕖根本不会注意，也不会猜忌赵氏。

　　.

　　江蕖心中轻叹一声：那可是赵嬷嬷啊。

　　若非证据摆在眼前，她怎么会去怀疑这位老嬷嬷？赵氏在内宅待的时间比江蕖的年纪还大，即使从未开口讲明，江蕖和她的父母一样对内宅尽心尽力的仆役们怀有一份感情，始终对下宽容。而让从出生开始就习惯赵氏存在的江蕖，相信此人对生活了近十数年的江家怀有恶意，是一件多么颠覆观念的事。

　　随着逐步探查，更多隐藏细节被挖掘出来，赵氏疑点颇多。她寒冬每日清晨爬上高高的槅壁阁楼打理鸟居花卉，从不假手于人，实则以防被发现其中玄机。

　　了解越多，便越深刻体会到皆凿凿有据，江蕖知道所见非虚，便越心生惧寒：江家没有亏欠过赵氏，还处处施以善待，却遭受到如此回报，这份十几年的好心即使给个陌生人，也该将性情冷漠之人温热了。

　　这段时间江蕖不可避免地总是回忆起曾经与谢广臣的点点滴滴。

　　尽管她一遍遍提醒自己想要过好现在的生活，就不能多想前世，可赵嬷嬷仿佛又给江蕖重演了一遍历史——她从不曾怀有戒心的人，恰好就是背信情义之人。

　　这种体验令人倍感挫折，也让人不由开始怀疑自身，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分辨不出好坏，是否因为自己过于轻信他人？

　　当下江蕖百般滋味萦绕心头，难以言述。

　　每个人的信任都是有限的。

　　江蕖经历前世，谢广臣给她带来的不止于背叛，还教江蕖杯弓蛇影，如今出现赵嬷嬷这类似情况，更让江蕖坚信她的看法没有错，所以她利用了双儿后从不寄托于双儿能有多可靠，林秀子的存在能帮她解决双儿这边的所有问题。

　　至于赵氏，江蕖既然发现赵氏真实身份，自然不可能再留下她。一想到前世赵氏埋伏在江家多年却从未被人察觉，不知道暗里送出去多少父亲的把柄，江蕖顿感不寒而栗。

　　可一旦顾及到汝夫人禁受不住大刺激，江蕖不敢将事情做绝，赵氏摔得个半身不遂，已经是江蕖设想中给她最好的结局。

　　只是，完成这些后江蕖并不感到丝毫轻松。

　　要挟双儿的手段太下作，设计赵氏的方法阴险隐蔽。数月来江蕖辗转反侧思索对策，直到拖了近半年才真正下手，期间强烈的善恶观作祟，内心深处时常备受煎熬：这与她对翠翘时大有不同，因为翠翘于她只是陌生人，而赵嬷嬷却是身边的长者。江蕖中途不是没有动摇过，但最终还是这么做了，而这么做的后果，从方才双儿的眼神中便能看出一二。

　　想到此处，江蕖呼吸随之变得沉重几分——

　　如果被素来秉持良善的父亲和母亲知晓她的所作所为，他们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吧......

　　·

　　双儿连连称奇，也不知江蕖使了什么法子，年后江夫人果真与太太商量起该如何妥善安排赵嬷嬷的去处。

　　双儿一边端上新鲜茶果，一边竖起耳朵偷听。

　　赵氏现在无法动身，不可能还留在汝夫人身边伺候，而将军府内不养闲人，上了年纪的老仆从们都会安排到乡下庄子里去，那儿清闲得很，一年只有播种与秋收时节稍忙碌些，最适合养老。

　　汝夫人略有意见，双儿听她语气，猜测太太大概是舍不得赵嬷嬷这么快离开。

　　江夫人缓言劝说良久，详述了些缘由，言下之意这么做对赵嬷嬷更好。双儿在旁听得就差跟着点头了，江夫人的话合情合理，也不知江蕖怎么想出来的，竟然巧妙同时拿捏住了夫人和太太的心思。

　　这般和缓谈了会儿，太太有些被说动了，她再舍不得赵氏，也不能只顾个人不为赵氏以后着想。于是汝夫人点点头，不插手此事了。

　　双儿此刻心头巨石终于放下，她轻轻松了一口气。江夫人发话定下的事就没有更改的，哪怕赵氏再不甘心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等把赵嬷嬷送去了庄子，又派去林秀子名为看护实则监视......且不说赵氏能否发现受伤其实另有原因，就是她发现了端倪，到了庄子后有没能力追溯起来都是个问题，遑论进而确认是自己和江蕖做的？

　　如今当着人前，双儿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自从夫人回来后，中馈之职回到夫人手中，赵氏这边负担轻减许多，如今落到双儿身上的更是少之又少。担子轻、差事少、又是青玉楼内头等体面的婢女，连一直忧心不下的妹妹也有了个不错的去处，双儿不知有多满意现状。

　　何况她身后还有江蕖照料，双儿自认今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

　　一切告终后，赵氏和林秀子到乡下庄子时，已经临近春天。

　　山野之中无垠广阔的土地缓慢从冬季寒冰中解冻，地底一片黑暗下，初萌芽的幼嫩草种破土犹需些时日和温度。

　　相较之下，城镇比乡野更萧索，因为自古春色和绿意都是由停僮山林处向闹市迁徙。

　　即便如此，抚军将军府内仍旧热闹非凡：江蕖迎来了她的十一岁生辰。虽说只是个孩子的生辰宴，期间礼数准备却做足了十成十，京中夫人与同龄小姐们纷至沓来，一时应接不暇。

　　思雯同她母亲一如既往地早早到了，她母亲还在厅堂，思雯就跟着引路婢女进了江蕖的庭院。整个冬天没见，她都快等不及见自己的好朋友了，更要赶在旁人前抢先送上自己精心挑选的庆贺礼——一件南红珠串岫玉吊坠。

　　这两种颜色衬得极好，品质上乘，细腻温润，一看便知无论怎么佩戴都非常合适，哪怕只是拿着把玩，也是极趁手好看的。

　　江蕖不胜欣忭，简直就是爱不释手了，思雯见此顿时感到十分高兴，送礼能够投人所好是运气，也是一种缘分。

　　可等江蕖稍后赠以回礼时，思雯连忙摆手拒绝：“不行，哪有这样的？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来作客送庆礼是应该的，你这寿星怎么反倒推辞起来了。”

　　江蕖笑道：“你上次不是问过我那件金簪在哪有得买？巧了，还真是关山边境的玉石商人打造出来的，你想到别处买可没有。你送我的这份礼物我心仪与否算一回事，而太过贵重则当另说，我怎么能占你的便宜呢？”

　　思雯却质问道：“什么是占便宜？我送你时只想心意，没想到谁会占谁便宜，为何江蕖你这么说，难道我们算不得朋友？”

　　“当然是了。”

　　“既是朋友，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

　　“......”江蕖一时凝噎，她不想亏欠下思雯什么，划清界限、保持适当距离其实是世上大多数人之间相处时的明智之举。江蕖不认为有错，可着实无意伤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心。

　　江蕖只好安抚道：“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不送你回礼......唉，当我说错话了，这只是我给你的一件礼物。一件普通礼物而已，没有特别的意义，就像平时大家互相馈赠那样。”

　　“真的？”思雯将信将疑。

　　江蕖点头。

　　思雯其实也并非不喜欢它，只是受不了作为太过贵重下的回馈，就像梅府寿宴上梅老太君因江夫人的十二扇珍稀而赠与江蕖一支上好玉镯那样。虽然她与江蕖交情甚浅，可一见如故，心中早已将江蕖纳入她的友人范畴，思雯单纯地认为友人之间不该衡量贵贱，“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情意才是最重要的嘛。

　　一段小插曲过去，总算把那支八宝金簪送出去了。很快时辰将近，江夫人派来的人正催促江蕖去堂院，她们顺势一同前往。

　　今朝来了不少女宾，除了孩子，夫人们自然不是为了江蕖来的，江夫人皆以礼相待，一日下来宾客尽欢。

　　这会江蕖总算是与小姐们认得个脸熟，往后出门时也不至于无人相谈。

　　整天下来，若说最开心得意的却不是江蕖，反而是从头到尾没歇停过脚的阿眷了，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在家门口看热闹，可不把人兴奋坏了。年前她有事没事就在江蕖跟前念叨，懊悔没去成梅老太君寿宴，江蕖也是被她成天在耳边说得烦了，这才同意了母亲要大办生辰的提议。

　　此刻众宾离席，江蕖终于感到一阵阵疲倦涌上身体，也失了看各家送的贺礼的兴趣，暂且回房休憩。

　　纵是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这么折腾一天，能做到脸上一直挂笑竟原来也是一门功夫。

　　江蕖合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间，她朦胧之际冒出一个念头：今年的春天好像比往岁来得都要早......

　　·

　　秋去春来，四季更迭。

　　一如江蕖沉睡时安宁的梦境，燕京城内贵胄和黎民平稳地度过了接下的三年时光。三年内，明帝以仁惠为治，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晋边疆的战士得以休养生息。

　　然而美好的时日往往短暂，就像海面的宁静等同于正酝酿着下一刻波澜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