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促盈门

36、伪饰

　　待回府后，江蕖前脚刚踏进庭院，阿眷便冒出头来，缠着江蕖问丞相府寿宴的事：有没有结识哪位小姐，酒席办得热不热闹、见没见着什么新奇玩意......

　　江蕖堪堪打断她，“一下问这么多叫我从何答起？越发没规矩了。”

　　阿眷泄了气，怪只怪她年纪太小，不能紧随江蕖左右。

　　她有心沾江蕖的光，去瞧瞧别家高官府里头是怎么举办宴席的。可关键是谁会带上个半大不小的小丫鬟去赴宴呢，即使阿眷磨过了江蕖这关，也没那能耐和胆量使江夫人松口。

　　阿眷揪着衣角磨磨蹭蹭，浮想联翩半天，才注意到江蕖回来时衣服单薄不少，正要张口询问，江蕖抢先一步说：“先进去，我快冻死了。”

　　临进门前，江蕖又忽然想起一事：“楼梯上涂的桐油都干了么？”

　　“还没呢，”阿眷说，“开了一整天的窗那味道才散去，我刚瞧了桐油还没干透，估摸怎么着也得明天才能干净。”

　　前些日子，江蕖院中负责清扫的婢女发现楼梯上有处莫名损毁，角落处木漆褪色，便照例往青玉楼赵嬷嬷那知会，说是阁内楼梯失修，需得尽快更换。

　　赵氏身上堆着不少事，还不等赵嬷嬷真来过问，江蕖已同母亲提过此事了。

　　江蕖认为不过有处瑕疵，并不严重，更不会妨碍到上下楼安全，兴师动众将楼内梯子全部更换太过麻烦，不如上遍桐油清漆。

　　桐油既可防腐，避免蠹虫啃食木材，又可兼作美观用途增加台面光泽，减轻往后表面磨损。

　　江夫人听后同意了，顺便命工匠连带将其余院落的护栏、楼梯一并清漆，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没能顾家，这回总算能好好修葺一遍。只是这做法有一点不好：新涂上的桐油十分刺鼻难闻，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气味。因冬月初八那日应邀约参加寿宴，恰好行个方便，汝鸯遂命刷漆匠人们初八再来府中。

　　江蕖不感到意外：“冬日干得慢也是正常，不着急。提醒她们都小心点，别踩到了粘得到处是。”

　　“放心吧小姐，我早就告诉了她们这两天别上楼去。”

　　趁江蕖和夫人离府，阿眷敞开门窗通风半日，朔朔寒风吹足数个时辰过堂风，终于江蕖进屋时鼻尖只嗅到很轻微的残余气味。江蕖走向那处楼梯，杉木制成的梯子上映着一层幽暗的光，一侧的扶栏表面上却十分干净，未沾半点桐油。

　　她手指轻轻擦过栏杆，旁边阿眷随口道：“姑娘你交代说只需涂层台阶，其余不必多为。我按着叮嘱工匠们都照做了。你看，他们办得好仔细啊，边上一丁点儿桐油都没溅到。”

　　“正是如此。”江蕖微微一笑。

　　然而细看之下，其中含笑意味寡淡至极。

　　·
　　正如江蕖所料般，次日丞相府遣人送还衣物。

　　来人经通传后，一路通畅行至江蕖屋中。

　　在梅府时江蕖便见她一直随侍梅夫人左右，知晓这妇人约莫为丞相夫人的近身，当下不敢怠慢，说道：“劳烦您了。难为婆婆大冷天地跑一趟，我真是过意不去。”

　　方才江蕖请座，妇人已经婉言推拒，眼见吴眠眠将珍贵的青狐裘收拾起来，那妇人才歇了口气，忙笑道：“小姐可别这么说，我来时夫人正懊悔不该贪杯误事——昨个儿晚上表夫人与我家太太聊得尽兴，直到夜半两位才歇下。这不，今早醒后得知这件事，立马让我给小姐您送来了。”

　　江蕖愈发不好意思：“是我疏忽大意，也多有无礼之处，还请夫人谅解。”

　　仆妇“哎哟”一声，却道：“原是我家姑娘做的不尽人情，岂有江小姐不是？夫人弄清事由后，已经罚过二小姐了。”
　　她主动提及，倒是让江蕖意外了。

　　梅蓁的手段有些阴，可真要挑出个什么毛病也不容易，原是那婢女不守规矩冒犯在先。江蕖有心帮她一二，却也绝不想因此得罪丞相府母女。

　　于是江蕖装傻充愣，诧异道：“夫人怎会……这，未免也严重了些。”

　　妇人压低声音：“不怪我这婆子多嘴，以往从没见过我家姑娘如此不知轻重——纵是婢女冒犯在先，姑娘此番行事未免过于刻薄。要不是您和御史家小姐心善给那婢女送衣供暖的，倘若大雪天好歹把人冻坏病来，不慎弄出条人命，到时我家姑娘可就真罪过大了！”

　　“......以往家中娇惯了些，老太君疼惜姑娘，夫人也总不舍得狠心规劝，这才让各位小姐看了笑话。”

　　江蕖不好搭话，只示意她继续。

　　妇人也就顺势讲了，有意无意地奉承：“夫人说‘正好借这回，要好好治她的性子'；还说——‘江小姐虽是做妹妹的，却比年纪大的姑娘更懂事理。'”

　　江蕖可不敢应承，连忙客套几句。嘴上说“夫人言重”，心下暗道难怪这妇人能作为梅夫人左膀右臂，察言观色且不说，就是一张嘴能把好坏说得个遍，既无偏袒梅蓁之嫌，也无怪罪江蕖横插一手之意。

　　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正与妇人互相推托恭维时，忽闻院内传来动静，外头侍女神色异样，刚要进门，一见犹有外客，顿时止步于门槛。

　　梅府的婆子收回视线，猜测江蕖大概有要事处理，便速速交代完剩下几句。

　　“听闻小姐如今授课于张先生？”

　　妇人口中的张先生正是上书房行走，也是江蕖的挂名老师。

　　看见江蕖点点头，妇人喜笑颜开，半开玩笑：“那还真有缘了。贵妃娘娘的侄女、汾阳侯府小姐被选中入宫中给阮君公主做伴读，她与我家姑娘交好，曾与公主进言选梅蓁同作伴读。”

　　江蕖瞧她神色就知定然是成了，果然下一刻响起：“皇恩浩荡。公主命姑娘年后入宫，两位小姐随同公主授业于张先生座下，日后姑娘与江小姐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希望以后若碰见姑娘犯浑，江小姐不必似昨日那般委婉，只管当面提点便是。”

　　江蕖心想她与梅蓁不同，没作皇子公主伴读如何在宫中时常走动，更谈不上和梅蓁相互照应。

　　闲话半天江蕖已有些不耐，一直等着妇人说起那受罚的婢女，然而偏偏半句也无，心底不由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终于忍不住问她：“那婢女，后来怎么样？”

　　妇人顿了下，表情似有一刻僵持。

　　但她调整面部的速度更快，江蕖不禁怀疑是否自己看岔眼。

　　“江小姐，那婢女她受寒了，昨晚发起热，郎中看了说不打紧，发一身汗马上就能大好。要不是因为她病着，今日也该让她一同来将军府，不如.....”

　　妇人踌躇措辞，“等她身子好了，再过来向小姐您道谢。”

　　这样啊......江蕖放下心来。

　　“还是不必了。”

　　江蕖自认已生出不少事端，担心过犹不及：“我知道了，多谢婆婆告知。文雯，将婆婆好生送出府去。”

　　·

　　前脚送走了梅府的人，后边侍女立即进来见告江蕖：“赵嬷嬷从楼上摔下来了。”

　　趁江蕖惊讶，侍女索性一次交代完。

　　汝夫人住处种植了不少东西，许是心里觉得太过冷清，后又在院内一角开辟间鸟居，耳边时常听见叽喳鸟鸣，虽然偶尔也吵闹，但空落落的庭院瞧着总算有点人气。

　　往年入冬后惯例将鸟居迁入阁楼。顶楼构造采用槅扇壁，槅窗打开时四面通风，采光极佳，天气好时阳光照进阁楼内，最适合花草生存；起风下雪时关紧门户，又不至于冻伤豢养的鸟雀。

　　“入冬下雪后，青玉楼养的几盆稀珍花草和鸟居都搬进最顶上的阁楼里。往常打理这些的都是赵嬷嬷，她入冬后更是一日闲不得，每天都要亲自上楼打扫鸟笼，灌溉花卉。”

　　“其实这些事哪里需要她老人家亲力亲为？自嬷嬷上了年纪后，下人们都担心她身体劳累，纷纷出来好言相劝。可就是拗不过她的性子，可不，早晨桐油刚干了没多久，嬷嬷就上楼去了。按理说擦上桐油后木料会把油吃进，不会残留在表面，但工匠们清理时粗心大意，根本没注意到阁楼木板上有条缝隙，里头渗进些油没干......”

　　“嬷嬷脚底踩了桐油，不慎摔下楼了。”

　　侍女忍不住嘀咕，“早前太太院内就有人劝赵嬷嬷年纪大，不该成天上下阁楼，就是爱惜那些个花儿鸟儿的，何必自己整日楼上楼下的跑，指使屋内的小丫鬟们不就好了。”

　　然而年年如此也不见出过什么意外，于是众人提点归提点，却没太放在心上。

　　哪知昨日府内擦了遍桐油，今早就出了事？

　　江蕖皱眉，只问重点：“嬷嬷人怎么样？没有大碍吧？”

　　侍女语气格外沉重：“挺严重的，其余地方擦伤不算大事，只是后背在梯子磕好几回，说是伤着腰了。”

　　江蕖倒吸了口凉气，“那可真是！怎么工匠们粗心遗漏，那些婢使们也不管不顾。负责清扫屋内的丫鬟都做什么去了，平白无故沾上桐油伤到人？”

　　侍女轻声解释道，“昨晚桐油没干，大家都没往楼上去，赵嬷嬷是早上第一个去的。”

　　“那缝隙开在暗处，形状又与木料纹路相近，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即使不是赵嬷嬷，换做旁人踩到了也难免摔倒。”

　　依侍女的意思，那处裂缝本就是出人意料，除非等它干透了，否则指不定哪个走过就倒霉。

　　这也没办法，谁能保证自己走路不遇上点磕磕绊绊。

　　赵嬷嬷不慎摔倒，此事善后其实轮不到江蕖过问。她了解了个大概，最后叹气道：“那你等会也检查下屋里的梯子，别再出这种岔子了。”

　　侍女自是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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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伪饰》为名一共有四章，大家不要看漏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