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促盈门

25、惊鸟

　　山道蜿蜒于群山之中，下山的道路远比上山好走。今日路上行人也少，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她们便回到将军府中。

　　江夫人起得早，一趟下来自是有些倦乏，从下人那得知将军不在府中后，干脆歇下那点忧思，径直回世安苑休憩一觉。

　　江蕖则是一晚上几乎没睡，这样下来，她现在反倒出奇地精神。

　　江蕖想了下，这个时辰汝夫人应该午觉醒了，正好可以把那些带回的藏经送去青玉楼，老人家平日里就爱捻串佛珠念经，得了经书后肯定再高兴不过。

　　抱着这个打算，江蕖也不先回自己那处。江蕖绕过照壁，穿过垂花门，进园子里走了没几步，意外地与王俍打个照面。

　　王俍先前远远便瞧见江蕖了，他也是方才到江家，并不知江蕖出了趟远门，只看见单她一人走路上拎着个雀笼，以为她是闲来在遛鸟儿玩，不免奇道，何时江蕖也兴了养鸟的乐趣？

　　走近时却发现只是个空笼，王俍愣了下，正常人这时应该觉得奇怪，但王俍很不正常人。他经过短暂惊讶后，竟觉得江蕖兴致非比一般，难不成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玩法？

　　王俍十分热情热络地招呼道：“江妹妹！”

　　“王家哥哥”，江蕖看见王俍在这，并不感到诧异，“你是来找我二哥的吗？”

　　“那是自然。”王俍随口应承道。

　　他眼神一直就没离开过那只鸟笼，江蕖想不注意到都不行。单是从外头观察王俍看不出它与寻常鸟笼有何区别，不禁更加心痒难耐，忍不住实话实说：“江蕖妹妹能给我瞧瞧这笼子么？”

　　江蕖心中早已约莫猜测到是谁放置的，但不明白这笼子出现在她房门前意义何在，思来想去，将其看了又看，也没发现出什么。

　　于是江蕖无可无不可地，伸手递给王俍。

　　王俍正要接过去，手指刚触碰上笼钩，突然凭空出现一把扇柄，“啪——”地重重敲在他的手腕上。

　　那下力道没有收劲，十足十地下了狠手。

　　“唷——嘶——”，王俍吸了口凉气，立即又惊又怒地瞪视眼前不知从哪横插一脚，还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打人的江琚，“不是，你从哪冒出来的？！”

　　江琚斜睨一眼，冷冷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

　　“......”

　　王俍和江蕖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江蕖停顿几秒，踌躇措辞该怎么告诉二哥，刚才王俍只是要接个鸟笼而不是趁机捏她的手，王俍则是暗戳戳想必须要报复回来。

　　但江琚先声夺人，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是对王俍说的，看那表情，若是王俍胆敢表现出一丝一毫不怀好心的念头，江琚便要直接把他提拎着麻溜丢出去的架势。

　　王俍原本气势正盛，准备咄咄逼人质问江琚，然而没料到江琚一阵见血，直接把王俍刚煽鼓起来的胆儿一下扎泄气了。

　　王俍打了个哈哈：“......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我是来看看你最近过得如何，毕竟......”

　　他总归要点脸，嘴上不停，转眼便搭上了江琚的肩，江琚刚要动弹甩开，王俍立刻紧紧压住他的臂膀，不容分说地按住江琚往书房走。

　　王俍此刻仍不忘转头对江蕖笑道：“我和你二哥商量点急事，这边先忙着了，下回！下回一定和妹妹好好聊会。”一边回身压低到只容两人听见的声音道：“你写了那篇策论吗？你肯定写完了！”

　　“谁是你的妹妹？在哪。”江琚咬牙。

　　“唉呀这个不重要，你听到我说的没，那篇考校的策论都要火上眉毛了！我快急死了绞尽脑汁也写不出。”

　　“所以？”

　　王俍心想这不明摆的事吗？怎么非要讲出来才明白啊，这江琚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所以我想借阅一番，好歹、嚯——啊、疼疼疼......你又来是不是！”

　　江琚趁王俍不备，手肘狠狠捅了王俍肋下，瞬间产生剧痛和先前那点比起来绝对天差地别。王俍这回连骂都骂不出了，疼得龇牙咧嘴，可搭在江琚肩上的手劲却半分没收，大有就算今日捅死我也必须把这份策论过了的狠绝。

　　他们两个人姿态别别扭扭地走远，留下江蕖原地一脸莫名。

　　·

　　王俍两耳不闻窗外事，圣贤书却只读了个囫囵，每到考前才知临时抱佛脚，不过偏生运气很好，最后都能险险擦边通过。国子监的夫子一致认为他非常招人嫌，因为王俍经常带坏官生们的风气，不愿意堂下有这么一个学生，可究竟抓不到大错漏将其赶出学堂，只得变本加厉地督其功课。

　　也就是说，王俍若想打算找个外间的文人先生帮他写，是绝对不可行的。

　　江琚也很烦他，王俍这厮推推搡搡，浑然一副十足讨打的轻佻模样。

　　今日竟还被他逮着了狐狸尾巴！

　　王俍举止玩忽轻率、犹言戏谑，师长们皆颇有微词，诸公子倒以为平平，因着王俍凡事有度，并不引人反感。

　　江琚与王俍素来交好，也认为他和那些真正暴殄过分的佻达子弟不同。

　　可江家不是什么歌舞之地，江蕖也不是王俍平常随意调笑的谢桥秋娘。

　　王俍和自己虽为友人，可他若胆敢对江蕖动一点心思，江琚断然饶不了他。同时，江琚暗自狠狠咬牙：下次切记一定千叮咛万嘱咐前院家将，绝不能再轻易把这个家伙放进来。

　　--

　　晋朝皇帝逢朝会之日于拂晓时分接见文武百官朝拜，圣裁政事，此名“御门听政”，而御门听政后，无奏者退回各自官署办公，另起上奏的大臣散朝后则退至宣政殿右侧便殿，与陛下再议国事。

　　很多时候，因便殿与皇帝寝宫相距甚近，陛下常在此间接见臣子密谈，个中曲折不为外人所知。

　　本朝历代多少杀伐果决、刀光剑影，便是起于这么一间堪比沙场磨刀石般小小偏殿的开锋。

　　但此刻偏殿内气氛较往常很是不同。

　　主位空置，往下左右两列位置上分别坐着十数位大臣，两两隔桌对峙，气势并不剑拔弩张，反而出奇地保持良久沉默。

　　大臣们正襟危坐，三省六部、枢密巡抚监察等文职长官肃然整衣，同时不乏江长歇等武官外臣位列其中。

　　他们最大的共同点便是，在位者皆居本朝二品以上高官。

　　往日内阁大臣在馆署内常服视事，但今日议事非同小可，故席上众位皆头戴乌纱帽、身穿盘领衣、腰束革带。

　　沉寂的气氛在这间偏殿弥散开，众人在这场无声中暗暗较量。

　　终于，有人忍受不了这般凝滞的死寂——

　　“宰辅大人。”

　　甫一开口，殿内众人仿佛瞬间精神一振，身体极轻微地前倾。

　　这一声称呼，可不止于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将原本正在旋转中的尖锐矛头突然定定瞄准一方。

　　“——您对之有何高见？”

　　左席首位者穿着官服，衣袖宽大，很好盖住了他微微发福的身躯。晋制文官官服绣飞禽，武将官服绣走兽。首位者官服上正是代表一品身份的仙鹤。

　　“仙鹤”瞻顾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御史大人，太后命我等商议皇太子监国一事，想必是陛下病况不容乐观。诸位同僚眼下明见，至今歇朝足有四日，各地和京城的上奏折子都快堆满了宣政殿的桌案。虽说当务之急，是选一人暂代陛下处理朝政，但先前臣等忧心圣体安危，如何分暇念及此事呢。”

　　“陛下昏迷未醒，朝臣寝食难安呐。”宰相说话时一绺儿小胡子也跟着嘴角上上下下翘。

　　御史大夫等了许久，却只得了几句废话，自是不肯善罢甘休。

　　“依宰辅大人的意思，便是同意太子监国了？”

　　“仙鹤”轻摇头，大抵表示不赞同贾御史的意思。

　　御史深深皱眉，定定盯着宰相，眼神翳昧。

　　然而宰相开口时却又道：“太后深居后宫多年，拙于政务，且女子干政多犯顾忌，不便亲自涉足朝堂。昭允太子虽然年少，如今事出偶然，徐太后希望太子暂揽朝政的想法倒算实属正常。”

　　众人闻言时静默，心中却齐齐冒出一个声音：好你个老狐狸！

　　何止实属正常，明明就是顺理成章。太后年老，陛下患疾，诸皇子年幼，昭允太子居嫡居长，自是监国视事最合适不过人选。

　　照理说太子监国兹事体大，殿内朝臣虽然有功于国，但也不能仅凭在场众位便裁断此事。如今昭允太子年十四，尚未及祖制中太子监国的年岁，徐太后想要打破旧制，却只命他等入宫洽谈此事，恐怕......

　　是皇亲宗室那边不肯松口啊......

　　无声中他们眼神交谈数个来回，此次被召来偏殿前，他们还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宫中供奉给陛下伺候的汤药中，加大了附子的剂量。

　　附子味辛、甘，有毒，偏性极大，不可久服。在制药过程中，为避免毒性大量残余，其炮制、煎煮的方式都有极高要求。但即便如此，医官们仍然无法根除毒性，在给宫中贵人们用药时也是慎之又慎。

　　至于为何附子易致中毒，天下医者仍要配下供病患内服，关键在其药效四字足以概括——“回阳救逆”。

　　增加附子剂量，既是证明陛下圣体愈危，眼下决策刻不容缓；也是在飘渺不定的未知情形下，由臣子自己做出选择。

　　明白来讲，这场召会便是观望臣子到底是要站到太后这边，还是皇亲宗室那头了。

　　谁也不想率先做出头鸟。丞相方才闪烁其词，根本没一句落到点子上，不也正是这个意思。

　　贾御史碰了个软钉子，鼻腔“哼”地发出一通闷气，显然十足不痛快。

　　很快，他的目光蓦地凝视到右席首位，毫不含糊道：“中书大人为何不言？”

　　犹不待中书令开口，贾御史锐利的视线直接瞪视过来，“中书大人便莫要拐弯抹角了。今日太后定要个答复，再拖下去宗室老臣们闻讯赶来，届时恐怕可就不是单靠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装聋作哑坐上半天就能拖延下去的了！”

　　御史大人环望同僚，厉声逼问：“做臣子等的起，可国事担待的起么？！”

　　殿内个个都是人精，谁不知道贾御史在这指桑骂槐，丞相听出来也只作佯装不知。

　　朝堂之上，不是所有臣子都可以像兰台御史一样畅言所欲，不顾及后果的。

　　中书令王大人，正是阐玉王氏中王俍的亲生父亲。

　　皇太子未到兼任的年龄，由中书令暂摄统辖六部之任，佐天子而执大政。丞相为百官之首，总揽政务，但若涉及国枢机要，中书令权势甚至略高宰辅一筹。这样一个微妙的存在，本身体现了帝王对权臣们的制衡。

　　王大人是在场众人中与陛下关系最亲密的臣子，天子近臣中书谒者令。由于职位的特殊性，此事他的意见最大决定了众人的抉择。

　　面对御史的咄咄质问，饶是王中书也有些难办。踌躇许久，他终于松口：“贾御史心中已有偏颇，又何苦强求我与丞相明言？”

　　贾御史不为所动。

　　中书令无奈，“如今形势，陛下病情诸位难以悉知，万事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

　　“东宫太子摄事监国，上领朝政，下镇地方，古来自当如是。“

　　其余大臣交耳私语，数位背后由宗室支持的大臣心怀异议，不予认同。

　　太后有太后的谋略，皇亲国戚有他们不可言说的利益。陛下的病来得突然，临时辅佐太子上位，等同于变相襄助徐太后把持朝政。

　　这绝对不是秋氏皇族愿意所见。

　　枢密副使率先质疑：“太子年少，难任朝纲！”

　　另一巡抚亦道：“太子临朝合乎古制，但昭允太子未及十六入朝，却是违背祖制，当从何判决是非？”

　　“太子未经参与内阁议事，恐怕并不能尽中书大人所愿般‘上领朝政，下镇地方’。依微臣拙见，应于宗室中择一柱石之臣予以东宫，辅弼良宁。”

　　“......”

　　“......”

　　周围议论纷纷，江策此时终于能借机歇一口气。得益于他归朝后一直在宣政殿朝会时的“不作为”，中书御史巡抚等习惯了江长歇惯来的默然，暂时没人、也没空来问他的立场。

　　江策素来中立，他对朝政表现出的态度和在战场上截然不同，始终存了些避祸的念头，不逆势而为。

　　文臣们心中有数，多年同僚也了解他的性格，最后哪方占据上风，江长歇自然便会选择支持多数一方。

　　江策与邻座辅国将军相望一眼，两人默然无语，皆是同处局外人的境遇。

　　·

　　此刻，后宫深处一座宫殿内，徐太后万分惊愕，手肘无意触倒一侧茶盏。

　　一件紫砂茶杯乍然碎成一地，温热茶水浇湿鞋边和华服衣裾，但她显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此话当真？”太后难以置信，“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在皇城脚下加害异姓王？”

　　内侍语速丝毫不慢：“宫中供奉已经前往宋王府，具体如何暂且只能稍等回信，可是、可据说......王爷大概是不好了......”

　　难道真是流年不利？！又听闻一噩耗，瞬间挑动太后本就绷紧到敏感至极的神经。

　　太后即刻勃然大怒：“竖子尔敢！你究竟知几何？方才道犹需详察观看，安敢悖言乱辞！”

　　内侍连声应诺，硬着头皮退下再去寻讯。

　　眼见徐太后眉目间阴翳之气渐渐聚拢，刹那风云突变，又唤进一名心腹，拉近身侧压低语气交代。

　　“你现在领太后圣谕，调派禁军守备王府，有人问起……不管谁问起，都不可透露半点风声！还有，背后断然有人居心叵测，世子绝不能再停留蓟地，无论如何，本宫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即刻将宋家世子安全无虞地、接入宫中！”

　　“其中任何一件事出了差错，”太后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提头来见。明白？”

　　心腹顿感锋芒在背，抬眼一刻与太后刹那眼神相望，立即承接凤谕驰行出宫。

　　……

　　殿内鸦雀无声，宫婢们好似隐入了这座巍峨殿宇。

　　近来太后为陛下之事黯然伤神，精神消磨许多，变得喜怒难测，太后宫中伺候婢使稍有差池随时触犯雷霆之怒。大殿中徒余太后一人。她闭目片刻，外人看着好似正在休憩，但谁也清楚此刻换任何一人置身当下，都只会坐立难安。

　　太后头部又开始隐隐作痛，缓了一阵后，徐太后才恍然记起朝臣们仍在宣政偏殿议事，至今也没有个结果。

　　恰好于一刻间，徐太后有所憬悟，再从头想一想，不禁觉得事态奇巧，正好解她当下难题。

　　她命女官上前来，叮嘱女官去偏殿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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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从《周》改回原名《月华清》。后面越想总还是更喜欢原名字……所以就改回来了。
另外，小透明作者真心希望大家看完文后可以积极评论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