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且》白桃槐花水

3、第 3 章

　　再往后一阵，顾晋从副将升了将军。两人总是聚少离多，若是再遇着，便还是去那酒馆喝两盅。
　　北昭连年征战，里头空了七七八八，至平历十一年，唯有西南不大安分，倒不足为惧，明端帝下令，要北昭休养生息。
　　那几年里虽小乱不少，但有杜且与顾晋一干老将压着，明端帝着手拔上来的新人又皆可靠，北昭终于过了几年顺遂日子。
　　顾晋便在这时遇着了月娘。是个郎中的独女，生的一双杏眼，抱着一篓草药冒冒失失撞进他怀里，抬脸冲他一笑，一双梨涡便笑入了他的眼。
　　那阵他总有个头疼脑热，没事便往医馆里钻，搅得那郎中一见他便头疼，挥着药杵赶人。
　　杜且看得着心急，寻了个时机笑他，“我倒不知这大名鼎鼎的顾将军竟是个体弱多病的情种。”
　　顾晋抬脚要踹她，杜且满嘴讨饶，一路蹿去月娘身后。两人逗得月娘扑哧笑出来，那颊边飞红如落在春水里的桃花，一漾便出去老远。
　　平历十二年末，杜且领了军命南驻，行至城门时犹惦记着，将顾晋拉到一边千叮万嘱：“你与月娘的婚酒可不能少我一杯。”
　　顾晋冷笑：“单独给你开一桌如何？”
　　哪知这厮一句可使不得，乱了辈分。气得他一巴掌抽在杜且肩上，将她赶上了马。

　　平历十五年八月，明端帝点了顾晋出征西南。
　　出征前两日，恰遇上杜且回京述职，叫他一同吃酒。顾晋告诉她，等西南战事平了便辞官回去，又问起她作何打算。
　　杜且默然不语，看得顾晋直皱眉，“前些年北昭正是一致对外的时候，那些腌臜货才不得不收起来。如今勉强太平了些，日子里头人就马不停蹄地开始琢磨生鬼胎了——我不同你绕弯子，这两年那拨拉党结派的都盯着那位。你应付不来这些人，倒不如随我一道退了。”
　　杜且听他训话，只晃着酒碗一声不吭，好玩似的盯着碗里几圈涟漪。
　　“你念着旧情，他这些年又何曾念过？他不过当你是把好使的刀子，外贼屠尽再除内贼，等内贼尽了，他……”
　　“好了！阿晋。”她撑不住打断，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又喃喃念了遍，“莫说了。”
　　走到这一步的人，谁不是一副心窍刻得玲珑？
　　看得分明，可万事抵不过情愿。
　　气氛有些僵，便另起个头：“你此去，可同月娘说了？”
　　“等吃完这顿酒吧。”
　　杜且没再吱声，人见多了生死，遇着生离反倒情怯。
　　一席酒水，三心二意。顾晋到底看不得她怀揣着心思太苦，逗她：“下回再吃酒，便是……”
　　“便是你的喜酒了。”
　　两人闻言都笑起来，顾晋又说：“月娘想请杜将军来做主婚人，也不知将军肯不肯赏脸？”
　　“我若敢说个不字，只怕到了那日顾将军要将我五花大绑捆去了。”
　　“浑话！”又一巴掌抽在她肩上，顾晋默了半晌又看她，“我心里总不大踏实，此番若是回不来，你便告诉月娘……”
　　杜且一张笑吟吟的脸，“不过些蛮人，将军这样露怯，别在太平日子过得骨头软了。”
　　顾晋啐她，“你这醉鬼，这些年别的倒没长进，嘴里倒是惯得刻薄。”
　　说罢一撩袍子要走。
　　杜且借着醉意喊：“我可劝不来这劳什子情长理短，有话你自己回来同她说去。”
　　那背影顿了顿，终是踩着圆满的月色，去找心爱的姑娘道别了。等那人影见不着了，杜且才回过神来，只觉心下大恸。
　　从前吃酒都是几人来，几人归。如今散时却只她一人，捧着冷酒，还对着满月。

　　三月后，西南传来大胜的消息，北昭至此，边疆已定。朝中大喜，曰：此后百年，天下皆是北昭江山。
　　杜且连月拧的眉头都松了松，想着待阿晋回来，两人再好好喝上一盅。
　　可大军带回来的是阿晋一副带血的盔甲。
　　杜且捧着盔甲一声不吭，便有个面生的副将告诉她，顾将军伤重不治，埋骨边疆。凭这副盔甲立个衣冢，也算是衣锦还乡。
　　她晓得，北昭这些年，于沙场上折进去的人千千万万，多数人莫说盔甲，连尸骨都叫马蹄踏成了烂泥。如这般立个衣冢，已属不易。
　　可是阿晋，你定下的姑娘还等着你回来成亲呢。
　　杜且抱着盔甲枯坐一夜，漫无目的地想到，当年自辛铭一同来的三人，如今也只剩她一个了。
　　“阿晋。”她笑了笑，“我老了呀。”
　　当年从军，要贼人血债血偿，为北昭抛头颅洒热血，一人往矣，九死不悔。可哪知一腔热血凉于萧墙，终了连张马革都不曾有，旁人却还来贺声衣锦还乡。
　　可笑可恨。
　　替阿晋收拾遗物时见着一个匣子，里头收着这些年两人通过的书信。那时候总不得空，也是她懒，想着趣事要当面说才好，于是家书几月一封也只寥寥数行。倒是阿晋，虽称不上细致，倒也记得在信里提一句天寒加衣。
　　杜且告了假，与月娘一同将阿晋的衣冠送回辛铭。
　　她回朝堂时，月娘却留在那边境小城不再回来。
　　往后某年，又听说她在辛铭开了个小医馆替人问诊，平日里施医赠药，名声倒还不错。

　　等杜且再见到皇帝时，那面生的副将已经顶了顾晋的职。
　　再一阵，这副将成了朝堂新起的砥柱，颇受重用。皇帝亲自为他指了婚，那日城里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铺天盖地皆是喜气。
　　杜且携礼道贺，官家的酒醉人，席间她神志恍惚，拉着新人嬉笑道：“你们怎的未单独给我开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