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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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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那北昭从前有位女将军杜且。于举国忧患之际横空出世,救天下苍生于水火。这位杜将军通兵法,武功盖世,战无不胜,打得外敌节节退败,嗷嗷逃窜,其后有十数年只听“杜且”二字便面色发青。不仅如此,这杜将军每到一处,便有百姓必夹道相迎,箪食相送,民望极高。可谓千古一良将。
又说北昭还出过个奸臣叫陆青,乃当朝宰相。彼时先帝崩逝,满朝动荡。那新帝登基时不过是个十岁小儿,陆青把持朝政,排除异己,戕害忠良。至数年后鞑虏除尽,鸟尽弓藏,便诬杜将军通敌叛国,累其含冤而死。
明端皇帝受制于陆青,只得眼睁睁看着陆青为所欲为却不得动作。所幸明端皇帝实非庸人,数年韬光养晦,将奸臣一众连根拔起,肃清君侧,还了杜将军一个清白。
——这都是说书人在茶馆里头博茶客一声彩的说辞,其细枝末节上的真假早已无从评判。
只是说多了杜将军,此时再听怕是不大新鲜,那便再来说说杜且。
那杜且还年少的时候,是个只能做工混饭吃的女娃娃,不知生母是何人,养父在她七岁时出了趟远门,便再没回来。所幸邻里帮衬,尚可度日。做工之余,跟着一个江湖人学些拳脚。再大些,同城里一个叫顾晋的男娃娃不打不相识,熟了之后便称兄道弟地厮混。
这几日邻家的婆子替她说了个临时活计,说是张家来了贵客小住,后厨人手不够,要个生火洗菜的帮佣。
张家是城里头面般的人家,一月工钱可观。杜且一合计,去了。
在那有些日子后,同人混熟了。空闲时免不了在院里闲逛。杜且在假山顶上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寻了个小憩的地界,午休时便耗在那,看飞鸟虫蝶,就着老爷少爷们剩下的点心,日子很是油润了一阵。
这日去时石头上早有了人。杜且轻手轻脚凑去一瞧,是个穿着颇为讲究的小孩,生得一副好模样。待还要再看个仔细时那人却醒了。
一双漆点的眼,还有分初醒的混沌。
杜且面不改色:“房里差小的给您送些茶点。”
小孩看了她一眼,重新乜上眼:“赏你了。”
杜且顺势捧着笑脸忙不迭道谢,悻悻走了。
又至天黑,路上遇着顾晋,告诉她,师傅回来了。
杜且便调了方向往城北烧鸡铺子走。
顾晋的师傅,大名水美冷,平日总吊儿郎当不着四六的,打着灯笼都瞧不出她身上有一丝寻常女儿家的做派。可偏偏一身好功夫,让杜且咬牙请了她近半年的烧鸡,磨得这条咸鱼松嘴教她功夫。不过水美冷从来不承这声师傅,只让杜且叫她姑姑。
拎着烧鸡进了屋,水美冷还是从前那副德行,一卸了兵器便如条陈年老咸鱼般萎靡。见了杜且手上的烧鸡才两眼放光,心花怒放,连连直夸:“我的知心好侄儿。”
杜且一阵无言,又见那厢水美冷从烧鸡里空出嘴来,“把我教你的练一遍我瞧瞧。”
等烧鸡吃完,从前教的也都过了一遍。水美冷在椅上剔牙,“这阵我不在,躲懒了吧。”
疱房的工占了太久,没往前练得勤。杜且没吭声,点点头。
“随我绕城着城里跑两圈。”
杜且心中叫了声苦,水美冷总仗着腿长深,爱拎根棍子在她边上气定神闲地吹小曲,杜且跑得气喘如牛却不敢放慢——那棍子抽人相当痛。
后来她凭着超过寻常女子的耐力在军中隐瞒身份多年,也有如今这绕城两圈的功劳。
等跑完,杜且抖着两条腿往地上一躺:“姑姑我问你。”
“别问了,去睡。”
“……”
明日的烧鸡便是默认不要的意思吧。
往家时经过张府,杜且借着月色远远便瞧见在几根干枯树丛掩映的墙头有个黑黢黢的物什,仔细看去竟还会动。
等杜且看出这会动的物什是个人时,不由心道哪家的小贼竟偷到这处来了?不如自己擒了他去找主家讨个赏。
遂无声无息地往墙根蹭去,瞅准时机低声喝道:“做什么!”
那小贼实在手生,此时一受惊便松手跌下来。
若是没断两根骨头都对不起这番动静。
杜且两步上去擒住他衣领,冷笑道:“你这小贼,可让我逮……”
后边的话却全哽在喉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这晚正是月圆,光线甚佳。
这使她得以清清楚楚瞧见了这小贼的面容,正是今日的小少爷。
杜且陡然觉得方才绕城的两圈练得她眼冒金星,浑身发痛,神志不清。
定是神志不清。
遂将手一松,木然抬腿往家去,只听小孩在后头说:“你站住。”
是幻听。
杜且想着,又加快了脚步。
“你再走一步,我便告诉他们是你将我打伤。”
杜且立在原地权衡,又摸了摸自己胸膛那颗怦怦作响的良心,终是决定回头是岸。
“小的给您瞅瞅哪伤了。”
小孩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手腕,“背我,再替我寻个落脚的地方。”
杜且眉头一拧,这是不打算回去了,忍不住劝:“小少爷,怎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生要出来吃苦呢?里头若是发现您不见了,指不定怎么急呢。”
小孩没吱声,清泠泠地看着她。
此时里头的有了动静,隐约听来是家丁嚷着捉贼。杜且便也顾不得其它,背起人便往家蹿去。
杜且在桌边趴了一夜,第二日鸡鸣时只觉得腰酸背痛,眯眼摸索着洗漱。
等听着身后脚步声走近才想起应当看看那小少爷的伤。
杜且从凉水里抬起头,瞧了瞧一言不发的小孩,他颊边尚有睡时压的红痕。
“小少爷你脚伤了可莫再四处走动。”
小孩学她的模样掬水洗漱,低声道:“你叫我阿臻便是了。昨夜我情急胁迫姑娘,实在惭愧。”
这小少爷倒是个不坏的人。
杜且想着,从屋里翻出瓶药酒。
“我给你揉揉。”
阿臻由她折腾,拧着眉强忍着不吭声,没两下额头便冷汗涔涔。
“你若是疼,喊出来我也不至于笑你。”
阿臻摇摇头,又听她说:“我去上工了,你去床上躺着莫再折腾,若是饿了——且忍忍,我傍晚捎些回来。”
阿臻又点点头。杜且到底心软,见他这幅乖乖巧巧的模样又于心不忍,掰了半馒头给他,才出了门。
到了张家却发觉四下平静。杜且暗道蹊跷,与个婆子闲聊,佯做不经意问:“我瞧着今日管事面色不大对,可是有变动?”
婆子笑她:“往日倒不见你这般懂眼色,今日怎么开窍了?”
那婆子健谈得很,一路同她扯皮,杜且面上应着,心里却琢磨开了:这自称阿臻的小少爷,到底是什么人?
待下工回去,却见家门半掩。杜且心中一跳,正琢磨原由,便听里头有人声。
“你这跛子是哪里来的?生得一副小白脸模样,却在别人家干这翻箱倒柜的行当。”
这副唯恐别人不打他的腔调是听熟了的。
去年她在失控的马蹄下救过个妇人,那妇人自此对她感恩戴德,又听她孤身一人,便嚷嚷着收她做义女。杜且觉着自己不过顺手拉了她一把,算不得什么大事,却推诿不过,到底还是认下了这个娘亲。那妇人仅膝下一子,小她两岁,她从此又多了个弟弟,便是江楚。
那厢阿臻气急,“我自有正当的来路,倒是你这贼人忽然闯进来……”
“贼人?”江楚冷笑,“你可听好了,这地方小爷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给我老实点!等见了官老爷的板子,我看你还嘴硬!”
杜且忙推门进去,“江楚!”
江楚自以为立功,闻声大喜,一把扯过他,“阿姐,我在这逮着个小贼……”
“我不是贼!”
杜且一瞧,阿臻被江楚捆做一团,两眼通红,嘴角淤青,连衣裳都扯破几处,好不狼狈。
家门不幸。
家门不幸啊……
替阿臻解开绳子时,杜且满心只这句话。只盼这小少爷念在自己帮衬过他的份上,莫太追究。她将阿臻扶上椅子,低着头赔礼:“小少爷,真是对不住。我弟弟一向莽撞,冲撞着您了。您大人大量,别同这小崽子计较。”
又一把拍低江楚的脑袋,骂道:“还傻愣着做什么?道歉!”
江楚弄清原委,自知理亏,老老实实认错,诚诚恳恳等骂。阿臻却道:“我无大碍,他也是无意为之,既然知错已改,姑娘可莫再责难他。”
话一出两人都愣了,倒是从未见过这样好说话的小少爷。应当说,从未见过这样好说话的人。
杜且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又听那厢江楚期期艾艾问他:“小,小少爷,我这么对你,您真一点都不介意?您,您要不打我两下出出气?”
说着还把脸凑过去。
阿臻被这幅形容逗笑了,扯到嘴角的伤又抽了口凉气,“你往后叫我阿臻吧。”
事后据江楚说,那一瞬他在阿臻身上见到了我佛慈悲的金光。从此认定了这是个好人,又自觉对不住他,言行上便十分殷勤。
“阿臻你脸上的伤还痛不痛?我阿姐这有药膏。”
“哎哎哎你脚还伤着,可别动!水我给你拿,我来我来!”
“好兄弟,你这衣裳破了,脱下来让我阿姐补补?”
一声叠一声,一句又一句,终于扰得杜且忍无可忍,回头吼他:“江楚!你小子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那头正扒阿臻衣裳的江楚一拍脑袋,“险些给忘了,娘让我拿些面和酱菜给你。住我们巷尾那陈家的二娘成亲了,我拿来几个喜字大馒头。”
杜且应下,着手张罗晚饭。
“过来搭把手。”
等馒头蒸上时,又听屋里江楚嚷嚷:“哎呦我的好兄弟,怎么又把衣服穿回去了?快脱下来!”
隐约听着那头客客气气推诿了句,江楚又大着嗓子叠声嚷着好兄弟。杜且一阵无言,这弟弟素来心大,对人动辄便掏心掏肺的,早晚有一日要被人骗了去。
这般又几日,有回杜且夜里回去后不见阿臻,与其他二人在城里里里外外寻了许久才在一处小巷里寻着。
阿臻甚是惭愧,道:“阿楚落了东西,我本想追出去给他。哪知追了一阵也不见他,回头却辨不出哪条是回去的路。又怕在大路上被人瞧见,遂摸着大致方位拣了小路走。哪知巷陌错落,我竟迷了方向。”
几人方知阿臻是个不大会认路的。
再往后十数日,除了这场虚惊之外,风平浪静。张家还多给了一笔赏钱,说是杜且的勤勉得了夫人青眼。这笔赏钱让杜且很是富余。
江楚成日里兄弟二字不离口,杜且也渐渐不大防他,阿臻便与几人熟络起来。唯有顾晋,大约早年间随水美冷走过江湖,对阿臻总有些防备。
这日又同杜且说起疑虑。
“你说这人丢了,张家怎么跟没事人似的?”
顾晋说的便是杜且素来疑心的,却听江楚在门口嚷嚷:“好兄弟你站这做什么?进去吃饭呀。”
两人登时有些悻然,去看阿臻面色却平静无波。
一顿饭食不知味,唯有江楚不知缘由吃得开心。
杜且是想将阿臻作自己人,也不愿总因这事猜疑,当下挑明了,“阿臻,你究竟是何人?”
阿臻沉默了会,痛下决心般看着三人,“我爹是帝都里顶大的官。”
几人点点头,并不意外。
这平静无波的场面倒让阿臻哽了哽才接着说:“可是有人总让我爹不安生。他将我送出来托给张家。等他将那些乱臣贼子统统拿下便来接我。”
几人又点点头,看着阿臻。
“张家一直没动静,是怕你丢了你爹怪罪,才不敢声张。”
阿臻点头。
“你爹可说何时来接你?”
阿臻摇头。
江楚忍不住嚷嚷:“你爹这么久都没派人来,怕是……唔!”
顾晋一把捂住他的嘴,可阿臻心思剔透,被戳中忧心事,当下只说困了便匆匆离桌。
杜且想追去宽慰他几句,却词穷得只能在门口踌躇。
待阿臻瞥见窗上的影子替她开了门,两人大眼瞪小眼。哪知杜且对着他泛红的眼眶,半天竟憋出一句:“下个月初七的灯会,你要不要随我们去看?”
这份邀约实在意想不到,阿臻抽抽鼻子,下意识问:“灯会是做什么的?”
杜且才张嘴,江楚钻出来嚷嚷:“有好多吃的!还有舞龙喷火的!”又对着他比划,“不是我吹,那变戏法的可是一绝!”
阿臻忍不住笑,算是与几人约定了。
转眼至初七,杜且记着灯会想早些回去,哪知张家来了贵客,一干下人忙得脚不沾地。匆匆待回去时已满月当空。
至家却见江楚泪眼汪汪与顾晋对坐,一见她便埋怨:“阿姐怎么才来,阿臻都回去了。”
杜且一愣,又听顾晋道:“几个贵人来寻阿臻,他本想与你道了别再走,哪知今日你迟归,只得留封信与你。”
展信见寥寥数行:“承蒙数月照料,留薄礼以谢。今本应履灯会之约,因家事催人,不得赴约,实在惭愧。往后天高地远,望珍重。”
杜且捏着信,又看了阿臻留下的银钱,觉得难过却又安慰道:“他不是寻常人,走是早晚的事。”
顾晋又说方才听那些人称阿臻殿下。
帝都里顶大的官,可不就是皇帝么?
半月后又见告示,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号明端,改年号为平历。
杜且想:“往后便再也见不着了。”
这日至夜深,更夫的梆子陡然变了调,嘶声叫人逃命,声至半途便教尖刀斩断了喉咙。尤在睡梦中的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南瑾的大军已踏破了城门。
杜且夜里警醒,最先听明白这番动静。搅醒江楚与江氏道,“你们抄小道从城北那道狗洞出城,往北六里,有个破庙!”
“你不跟我们走?”
“我去找姑姑!”
见两人犹自迟疑,杜且一跺脚,“快些!你们早些去,好替我与姑姑打点。”
江氏终于携了江楚匆匆往城门奔去。
再至水美冷处,甫要推门,却听里头有说话声。再要细听,惊觉身后一阵风。杜且身形一错,避开掌风。转身要逃,只觉小腿一痛,扑倒在地。来人拎起她跃入院内,往地上一扔。
杜且摔得满眼金星,听头顶人声一笑:“你还养了小的在这。”
水美冷孑然一身站在院里,漠然道,“我不认识她。”
“这小丫头的身形步法,难不成是同你当年一样偷学来的?”
杜且摸不清形势,伏在地上没吱声。陡然被领头的踢翻,那男人一脚踏在她胸口。杜且只觉血气上涌,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再醒时已在水美冷背上,她一动水美冷便发觉了。
“醒了就下来自己走。”
“这是在哪?”
“出城,辛铭没了。”
杜且忍不住回头。
焚城的大火将半边天照得血红,夹杂着哭号与军队的欢呼,将少年们安稳的日子烧成了炉灰,也将北昭摇摇欲坠的太平烧了个干净。
“别看了,走吧。” 顾晋拉着她,“师傅,我们去哪?”
“往北六里,阿楚和娘在那。”
三人才在破庙落脚,忽听佛像后一阵细微悉索声。
水美冷将两人护在身后,冷喝道:“出来!”
佛像后静了静,慢慢蹭出个瘦小的身形。
杜且看清来人后只觉得吐息停了半晌,两步上前,一把攥住他,“阿娘呢?”
破庙里静默一瞬,陡然爆发一声尖锐的哭,又不得不迅速淹没在静谧的夜里。
“师傅!”
杜且猝不及防,回头时,水美冷正倒在顾晋怀里。
“姑姑?”
她茫然地扑过来,却摸到一手血。
水美冷看着她,像是千言万语,终只笑笑,抬手蹭了蹭她的脸颊,“磕破相了呀。”
她如梦初醒般握着那只冰凉的手,“姑姑?”
很多年后,顾晋告诉她,他看着水美冷倒地时,如同看着一座山轰然倒在面前。
三人草草将水美冷埋在破庙后边,在她墓前磕头立誓。与将明的夜色一同匆匆赴北。
这三个少年人还不知,山背后并非天高地阔。是在空中飞快掠去的那只白鸽,将要结果却被折下的杏花,还有一条越走越荒凉的小路伸向月色照不到的地方。
平历四年,南瑾的突袭在北昭边防线上撕开第一个口子,北昭大军毫无防备,应战不及。三日间连失两城,凤家军于云城迎击,两军于两国长达七年的战争由此拉开序幕。